《八〇年代》 贾行家解读
《八〇年代》| 贾行家解读
关于作者
柳红,1960年生,山西人,198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系,经济学硕士,独立学者,自由撰稿人。
关于本书
本书记录的是1980年代的经济学家群体,以及他们在中国改革开放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在这个时期,他们以决策咨询部门为平台,集体作业,为政治决策提供理论支持,参与具体政策的制定,并协助解决实际推进问题。在那个时期,他们在群体性、全方位地参与国家经济改革。
核心内容
1980年代是具有民族性的历史记忆。对国内经济学界来说,那是一个光荣与梦想的年代。几代经济学者,在群体性、全方位的参与国家经济改革。本书记述了他们对改革决策和重要经济政策的贡献。在改革初期,孙冶方、薛暮桥、于光远等老一辈经济学家,以接力的形式,完成了市场经济的理论框架,为政治决策提供了理论基础。随后,经济学者组成的决策咨询机构,对经济政策的调整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设立中央银行、利用外资等方面,做出了积极贡献。
同时,本书还介绍了八十年代经济学家的精神特质。在个性解放的八十年代,经济学家有自己的浪漫主义情怀。按照年龄经历,他们分为三代人,但三代之间并没有论资排辈的隔阂。他们敢于坚持真理,彼此间也有着真挚感情。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今天我为你解读的这本书叫《八〇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
1980年代的经济改革是一段全民族的历史记忆,深刻影响着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今天,我们生活中的诸多基因,孕育自那个时期;未来的种种可能,也要在这段历史里寻找征兆。但在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过往里,也有很多让我们感到生疏的部分。
比如,改革开放被比喻成“摸着石头过河”。那么,改革初期是如何判断石头在哪儿的?能不能预见到,在深不可测的河水下面,一共有多少石头?哪些石头才能通向彼岸?要知道,今天的经济常识,在当时还是禁区,很多宝贵经验,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福是祸。每一次观念刷新,都要面对风险和代价。
这可以在中国当代经济学的发展历程里找到解答。一般来说,一个国家的经济改革,会吸纳某一派经济学观点,这也是经济学家影响政策的主要方式。但在当时的中国,却呈现出一种相当独特的现象:在整个八十年代,国家最重要的经济政策来自整个经济学家群体。他们在群体性、大规模、全方位地向国家建言献策。这些建议以很高的效率转化成了政治决策,应用于改革开放的前沿。
那时候的经济学家,虽然没有多高的职位,收入也普遍很低,但他们普遍感到幸运。因为那是一个英雄不问来路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机会展露思想光芒,参与国家命运。有人说,在世界经济学历史上,除了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时期,经济学家从来没有如此被重视过。
于是,这个时期被本书作者、独立经济学者柳红,称为是中国经济学界的“光荣与梦想”时代。她说,那“是经济学家没有和商人结合的时代,是经济学人参与影响决策的时代”。柳红采访了70多位亲历改革决策的经济学家,记录了这段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但又并不广为人知的历史,客观评述了几代经济学家对改革的影响和贡献。听完后面的讲述,你会对现在常被网络段子调侃的经济学家,至少是对那个时期的经济学家,产生更多的敬意和亲切感。
当然,我们最关注的是这些问题:改革开放的决策和思路,是如何形成的?其中,经济学者起到了什么作用?在这些政策里,哪些选择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我们观察当下和预测未来的重要依据。这些问题,是我在第一部分要为你重点介绍的。
第二部分内容要感性一些。我会结合八十年代的时代精神,为你讲讲当时几代经济学家的思想动力,他们的激情和梦想。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要在没有私人利益的情况下,冒着风险,以集体形式介入国家政策?也就是说,我会先为你介绍他们干了什么,再来说说他们是怎么想的。
在第一部分,我们会说到两个话题。第一个话题是,实施改革的决策是如何做出的?在这个过程里,经济学家起了什么作用?另外,以今天的视角,该怎么看待当年政策思想的成熟度?
英国历史哲学家罗宾·克林武德说过,“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他的意思是说,历史学应该揭示历史事件的内部,是那些“只能用思想来描述的东西”。改革作为全方位的社会变革,首先就是一场思想变革。要理解它,也需要寻找能证明思想轨迹的材料。
实施经济改革的决定,从属性上来说是政治决定,而且是最重大的政治决定之一。那么,这个决策的“内部”,肯定不是单一层面、单一的观念,而是各种思想在进行艰难博弈,在寻找妥协或突破。从这本《八〇年代》里,我们能够观察到这个过程。
在当时,从普通老百姓到政治上层,确实普遍希望进行改革,但又都有自己对改革的理解和期待。对于改革的目标和过程是什么,走向和风险该怎么估计,事先是没法知道的。我们不难想象,对政治家们来说,这个决策多么难下:它关系国运的兴亡,是最沉重的历史责任。
还很模糊的改革构想,没有任何先例,也就没法被完整地设计。那么,它是不是也没有理论准备呢?并不是这样。观察政策出台有个小窍门:它一般要经历前期理论和宣传引导、成立专门机构、开展专题调研的启动阶段。每个阶段,都在释放不同信号。在改革初期,政治上层的思想倾向,理论成熟程度,已经显现出来了。
先来说一下启动经济改革的理论准备。这里,我要为你介绍一下新中国的第一代经济学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共有三位,他们的名字值得被我们记住。
第一位叫孙冶方,建国后曾担任国家统计局副局长。从60年代到80年代,孙冶方是国内经济学界最著名的人物。在五六十年代,他对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任务做了新阐释,是“以最小的社会劳动消耗,有计划地生产最多的、满足社会需求的产品”,这被批评为“利润挂帅”。到七十年代中期,孙冶方复出以后,继续批判当时否定流通的经济理论,说那是自然经济思想,提出了“政治经济学必须研究体制问题”。他把自己在狱中的思想,整理成了《社会主义经济论》,这部著作,他打了85遍腹稿。他的观念,是改革的经济理论先导。
但孙冶方的理论,也不是完整的市场经济理论。一方面,他彻底论证了传统理论为什么不利于发展生产力,造成社会浪费;另一方面,他又坚信经济中的基本比例关系,能用计划手段协调。他理解中的价值概念,是一种计算结果,不需要价格波动来体现。这在解决实际经济问题上,是没法自圆其说的。我们知道,排除了价格,就没法对生产进行核算。也就没法真正知道哪些经济活动有价值,哪些是浪费。
第二位叫薛暮桥。在1943年,薛暮桥在革命根据地通过发行货币,排挤掉法币和伪币,成功稳定了市场和物价。从1948年起,他就在周恩来的领导下筹建中国计划经济体系。从七十年代开始,作为最懂计划经济的人,薛暮桥对自己献身的事业,为什么走到与初衷相悖的道路上,做了非常沉痛的反省,他也成了商品经济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当时对市场经济的认识高度,是其他学者难以相比的。他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在1979年2月出版,三年内销量达到了上千万册,创造了国内经济读物的出版记录,也奠定了国内市场经济的理论基础。在1990年,87岁的薛暮桥,仍然在为市场取向的改革大声疾呼。
第三位的名字,你应该很熟悉了,就是著名的老一辈经济学家于光远。在建国初期,他与孙冶方、薛暮桥齐名,被称为大陆经济学“三巨头”。于光远对改革理论的突出贡献,是发起了对“四人帮”在上海组织编写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系统批判,组织了关于社会主义生产目的和劳动分配的全国性大讨论,理清了经济理论上的几个重大问题。这三位经济学家,从不同侧面,引导和丰富了市场经济理论的建立发展,带领了后来者。
在全面启动改革的“摸着石头过河”过程里,决断要由高层来下,而发现这些石头的,是这一批资深的官方经济学家。换个角度观察,他们的声音能够发出和放大,是因为高层在寻找这样的声音。当时的国家领导人为经济学家提供了超常规的平台,重视他们的思想,同时要统筹理论与现实,短、中、长期的关系,处理遇到的阻力。
我们前面说了,经济改革是一个重大的政治决定。所以,经济学家为决策提供理论支持时,最重要的一个贡献,就是证明经济改革在政治上的合法性。这就是官方学者难以替代的一面:他们的资历和立场不会被怀疑。他们熟悉政治话语和经济学话语,可以用传统概念解释创新实践的必要性,论证商品经济为什么不否定社会主义理论体系,能在计划和市场之间搭建桥梁。最终的成果,就是今天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
这些复杂的思想交锋与融合,最终体现为政治话语,是一种既有深意又有弹性,同时相当简明的表述。当年,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为改革拍板时,是这么说的:不改革没有出路,可以冒点风险。中央没有想过的问题,大家可以想。1979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生产建设上来》的社论。简单的几句话,字面上好像只是说可以试试,其实是在亮明态度和今后的思想导向,潜藏着丰富的内容。了解了这些话语的思想背景,你就能感受到,什么才叫一字千钧。
除了理论和思想的预备,从改革初期的机构设置等方面,也能清晰地发现经济学者的参与。在政治运作上,到了成立专门机构,代表着前期动员和布局已经完成,进入全面实施阶段。如果这个新机构独立于旧体系之外,具有协调全局的权限,那接下来的变革,将会非常重大,历时很长。改革初期成立的新机构,不仅权限和影响大,而且从一开始就在体系里嵌合了决策咨询部门,作为经济学者的活动平台。
1979年3月,中共中央决定成立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由陈云挂帅。6月,国务院财经委组织了一次全国性、高规格的专题调研,参与者都是国家相关经济部门的负责人和经济专家。
我们从这次调研的分组和课题情况,能分析出当时对于经济改革的认识和规划,达到了什么样的思想成熟度。这次调研分为四个组,分别是经济管理体制组、经济结构组、技术引进和现代企业的现代化组、经济理论和方法组。今天来看,这四个问题,切中了经济改革最基本、最重要的问题,也就是经济改革的整体架构,最急需破解的矛盾和未来的发展方向。按照那个摸石头过河的比喻就是,这次调研是在回答:第一块石头在哪儿,一共有多少石头,这条水下的道路,通向什么方向?
比如说,为什么把经济结构列为最重要的问题?当时有一个经济数据,和我们的直观感受不太一样。其实,从1963年到1978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增速并不缓慢,甚至不低于同时期的发达国家。但生产在增长,人民的生活却日益困难,即使与发展中国家比,差距也在急剧拉大。这个矛盾的原因,就在于当时的国民经济结构非常不合理。之前的计划经济理论,依照的是生产资料优先原则。最明显的现象就是全力追求提升钢产量。所以,经济结构组的负责人、经济学家马洪在调查中追问:这个方针是从哪儿来的?是客观需求决定的?还是长官们一直在想当然?以钢为纲,结果就是生产和使用了很多钢铁,却没有做出相应的事情。钢材只有变成最终产品之后,才能供人们消费。所以,应该由工业、农业发展需求来决定钢材产品,而不是由钢产量来决定其他。这是今天的经济常识,但在当时是冒着极大政治风险的。但把它揭示出来之后,计划经济的问题,就暴露得很彻底了。这次调研,对后续的国家政策调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建立改革思路的另一个视野,就是既要清楚现状和历史,也要了解当时苏联、东欧国家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经验,这在当时也是创举。从1978年10月开始,中国开始陆续派出赴日本、美国的经济考察团,对参团官员和经济学家来说,这都是生平第一次。中国社科院在访美以后,写出了《美国怎么培养企业管理人才》的管理学手册,这是中国第一本 MBA 教材。中国人民银行很快成立了研究生部,培养亟需的金融人才。今天国内金融界许多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1982年,国家成立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号称“小国务院”。直到1998年,事关改革的大政方针,都不能逾越体改委。差不多同时期,国务院陆续批复成立了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技术经济研究中心、价格研究中心等机构。这些部门属于非官方机构,对整个经济学界敞开,吸纳来自民间的中青年经济学者。由他们集体作业,承担关于国家体制改革,产业、技术和物价政策的研究课题。1985年,这三个部门合并成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从此,中国正式具有了提供决策咨询的政府智库。
80年代的经济改革,有三次重要的思想飞跃,分别是:1978年,重新认识计划与市场的关系;1984年的十二届三中全会,确立实施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着手建立市场体系;1987年的十三大,提出“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我们把这三次思想飞跃,和同时期经济学界的“集体作业”放在一起,就能清楚地看出来经济学家们的贡献。
所以,或许可以说当年的经济改革是由历史客观因素促成的,是没有充分准备的,但却不能说它没有明确方向,缺少理论支撑。
解决了该不该、敢不敢利用市场的问题,接下来就是制定宏观政策的问题了。有这么一个比喻,改革经济体制相当于造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经济政策相当于它的驾驶员。不能指望解决了体制问题,就能自然而然地解决一切经济问题,糟糕的驾驶员,同样能把最好的汽车开翻车。
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在改革初期,经济学家们为重要经济政策做出了什么贡献?这些宏观政策的意义和成就,经过时间验证,当然不用说了,我们主要看看经济学家是怎么参与其中的。
改革里最广为人知的标志,应该要算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吧。不终止农村的公社制度,后面的改革就无从谈起。“三农”问题是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你应该有印象,改革以来,历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农村和农业问题的。
能研究好这类问题的人,不只要懂经济,更要懂农村的实际情况,懂农民的生活和心理。这里要介绍的,是当时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在经济学界,他是少数能理解中国农村全息图像的几个人之一。从1982年到1986年,连续五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由杜润生负责执笔起草。这五年的一号文件,从承认包产到户的合法性、放活农村工商业、取消统购统销到调整农业结构、城乡关系,深刻影响了农民和改革的命运。
杜润生后来说:当年,为了包产到户敢于拼命的农民,远远不止小岗村。农村对改革的要求已经不可抑制了。在文件审定阶段,具体到讨论是不是要直接包产到户时,杜润生权力有限,就以退为进,把具体的用语写成“可以包产到队,可以包产到组,也可以包产到户”。按照官方政策解读方式,在这句话里,包产到队,也就是现在的村集体,应该被优先执行,包产到户是次级选项。但杜润生知道,当这个文件传达到基层,被农民们听到时,他们只会记住:中央说了,“可以……可以……也可以”,一定都会兴高采烈地选择包产到户。后来,杜润生说了一个实在的理由:应该把农民的事情,交给农民自己选择。他总说:“我们欠农民的太多了。”杜润生并不算位高权重,也不是著作等身的学院派学者。但后来的很多名牌教授,都一直以出自他的门墙为荣,自称是杜润生的徒子徒孙。
可以说,没有全国农村包产到户的改革的基础,就没有后面全面改革带来的经济增长。我们知道,要在各个产业领域启动改革,头等大事是解决“钱从哪里来”。
首先,得有相应的金融工具。从1949年到1978年,中国一直是大财政、小银行,没有央行。那时候中国人民银行的功能,更像是出纳;在六七十年代,还一度和财政部合并过。1980年,国务院计划设立央行,遭到了几大专业银行的激烈反对。他们认为,中央银行将会独揽业务,让专业银行名存实亡。只要是坐在一起开会,就会争吵不休,得不出结果。这是后来改革中突出的条块利益问题,这个计划被搁置了两年。后来,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和经济学家们,对这件事进行了斡旋。经济研究中心提出了基础构想:中央银行不参与经营一般信贷业务,负责管理各专业银行,保证信贷收支平衡。然后,在金融业广有人脉的经济学家,开始背对背地和几大银行、保险公司的高层沟通。最后的结果是,由中国人民银行承担央行职能,原有的信贷和储蓄业务,划归新设立的工商银行。人行只和专业银行发生信贷关系,也就是担任“银行的银行”角色。终于,从1984年起,中国重新有了中央银行。
在改革初期,就有国外经济学家预言,“中国经济发展的关键,是能否成功地取得资金和有效运用资金。”在此之前,自力更生,关起门来搞建设,既无内债也无外债,本来是最让中国人引以为荣的。1979年1月,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请荣毅仁等五位工商界人士吃涮羊肉,谈的是“搞建设要利用外资和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同一年,国务院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和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分别成立。即使如此,中信公司在东京首次发行债权时,还是连新华社都没有报道,因为审稿意见是“向外国人借钱,这有什么光彩的”。不难想象,在当时,很多人觉得利用外资就是向资本主义投降。
于是,官方经济学家开始在《人民日报》上普及该如何认识外资的问题。编写金融手册,向有关人员解释:为什么利用外资开发自己的资源是一种本事,而不是被外国人利用。在八十年代,中国从不接受外国资本技术,到学习外国管理经验,再到积极走外向型经济、主动参加 WTO,这个过程少不了经济学家的努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扮演着思想启蒙的角色。
说到这儿,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说那是一个经济学的“光荣”时代。但是,你也要问了,经济学家可都是精明人,做这样既没有高额报酬和股权激励,又不能突出个人名望的事,究竟图什么?这就要说到本书的另一个关键词:“梦想”。这个梦想,一定要放到八十年代的时代背景里观察。第二部分的内容,我们就来体会一下他们的理想主义。
八十年代的时代精神,是一种多元化的理想主义色彩。既有共产党人的理想,知识分子的理想,青年对解放个性的理想,也有追赶世界的理想,复兴民族和文化传统的理想。农民的理想是吃饱饭,穿暖衣,孩子能上学;后来是能当上“万元户”。市民和工人的理想是涨工资,家里置办冰箱、彩电、洗衣机这“三大件”。知青和文学青年的理想,是上大学接受新思想,是朦胧诗和星星画展。
经济学家们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浪漫形式。他们为农民的疾苦呼喊,为工人争取更好的待遇,为企业的权益发声,能够目睹国家逐渐朝向他们认为是正确的道路,这本身就让他们充实和激动。
改革使人们从精神到物质得到了解放,激发出参差多态的思想观点。他们的智慧经过了长久压抑之后,终于在这个时期得到了井喷的机会。亲历者们回忆,80年代的经济学界,真的是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几乎每天都有新思想,新名字涌现出来。
活跃在这个时期的经济学家,按年龄经历和学术背景,可以划分成三代。第一代是生于1920年以前的老一辈,他们差不多都是“老革命”出身,也是最早对传统经济学进行批判和反思的人。他们的影响力,让经济学界的调查结论能够比较顺利地转化成经济政策。第二代经济学家出生于1920到1940年。有的是民国时期上的大学,接受的是西方经济学训练,有的是从原苏联的政治经济学进入到现代经济学理论。他们当时正年富力强。
这两代经济学人,虽然学术基础先天不足,有强烈的官方化、实用化学术特征。但他们非常善于具体的认识中国的贫穷现状,知道高层和民众们在想什么,有着非同一般的学术激情。
第三代是当年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主体是当过工人、农民的知识青年,他们重返学校时,已经对中国社会有了深入体察,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当时的青年经济学者,大多被吸收在决策咨询部门,主要采取组合的形式活动,像八十年代经济学界很有影响的“改革四君子”、华生经济研究团队等等。
无论年长还是年轻一代,都具有八十年代特有的精神气质。有人回忆:当年杜润生带队到中南海去汇报粮食问题。主题是建议国家取消粮票,只要保证全国有1280亿斤保护价收购粮食,其余的粮食都可以进入市场。一位中央领导说,年轻人怎么还这么保守,那就留1000亿斤,剩下的都放开。话音刚落,就有一名青年很冲动地说:“你们在想什么?这个数据是经过调查测算出来的,不是拍脑袋!”走出中南海,别人以为杜润生会紧张,至少要批评年轻人太张狂,而他却嘿嘿一笑,说:“就是要你们这些小家伙来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投石问路的。”如果他们当时想以知识作为个人进身之阶,应该就不会这么讲话,这么做事了。
在1984年9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经济学家在浙江德清的莫干山,举行了为期一周的研讨会。这次会议是民间发起的,倡议者是两位青年经济学者。参加会议的正式代表有124人,是从全国1300篇应征论文里挑选出来的,原则是不问职业职称、学历和关系。在那几天里,还有不少从报纸上得到消息,闻讯上山旁听的人。
这场由草根学者参与的会议,形成了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思路的七份报告,引起了中央高层的重视。在经济改革思想史上,这次莫干山上的会议,是一次开创性事件,标志着中青年一代经济学者的全面崛起。当时,正是改革派和保守派的胶着时期,这次会议能顺利举办,是由于老一辈经济学家在背后为他们铺平道路,还私下向浙江省委政府打招呼,请地方主要领导上山去慰问。
改革要面临严酷事实,更需要这样的理想和浪漫主义。当时的经济学家的共同理想,就是让学科春天持续下去。我们开头提到的孙冶方,逝世于1983年。当年,由经济学界倡议,设立了孙冶方经济科学奖,这是当时经济研究领域里的唯一奖项。它的颁奖原则是:奖励那些大胆突破、敢于创新和坚持真理的人。比如,有的论文尽管提出了新观点,但作者后来迫于政治形势修改了观点,评委会就不予考虑。从这一条里,我们就能感受到当年的时代气质了。这笔基金的来源,是孙冶方遗作稿费和经济学家的捐款。从清单里看,学者们的捐款,相当于当时一两年的工资,都是有整有零的数字,因为他们把国家补发的工资全都拿了出来。那时候他们没什么外快,八十年代的亲历者们说“让我们歌唱80年代”,这个年代为什么如此让他们怀念?从这段回忆里,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些。因为大家可以相对自由的思想和发声,而这些思想,又具有相近的光泽,朝向共同的理想。由思想建立的情感,是纯粹而令人向往的。
关于八十年代的经济学家,我就为你介绍到这儿。最后,我们来回顾一下本期的主要内容。
八十年代是具有民族性的历史记忆。对国内经济学界来说,那是一个光荣与梦想的年代。几代经济学者,在群体性、全方位的参与国家经济改革。
在第一部分,我们介绍了经济学家们对改革决策和重要经济政策的贡献。在改革初期,孙冶方、薛暮桥、于光远等老一辈经济学家,以接力的形式,完成了市场经济的理论框架,为政治决策提供了理论基础。随后,经济学者组成的决策咨询机构,对经济政策的调整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设立中央银行、利用外资等方面,做出了积极贡献。
在第二部分,我们介绍了八十年代经济学家的精神特质。在个性解放的八十年代,经济学家有自己的浪漫主义情怀。按照年龄经历,他们分为三代人,但三代之间并没有论资排辈的隔阂。他们敢于坚持真理,彼此间也有着真挚感情。
撰稿:贾行家 脑图:摩西脑图工作室 转述:顾一菲
划重点
1.在改革初期,孙冶方、薛暮桥、于光远等老一辈经济学家,以接力的形式,完成了市场经济的理论框架,为政治决策提供了理论基础。
2.经济学者组成的决策咨询机构,对经济政策的调整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设立中央银行、利用外资等方面,做出了积极贡献。
3.在个性解放的八十年代,三代经济学家们敢于坚持真理,彼此间也有着真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