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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获奖作品《土广寸木》:村庄的结构

【终版】魏思孝.MP3

10月21日,青年作家魏思孝的长篇小说《土广寸木》斩获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土广寸木》是把“村庄”拆成偏旁部首。在书中,魏思孝以“冒犯性的现代逻辑”(批评家赵坤),对村庄生活和村庄里的人进行了切片和重组。我读完第一篇,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希望请魏思孝为读者做一次分享。

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是鲁迅、茅盾开始的农村题材写作,逐渐写成了一种“传统”,或者说,一种固定腔调。近年来,长期生活在山东淄博乡村的小说家魏思孝,营建了一个自己的文学王国辛留村,那里“不够破败,也难言体面”,他从中建立了自己的写法,以难以分清笑与泪的情感,是批判还是同情的笔调,以新的结构,写出了难得一见的新意,也因为:笔下的一切是他的土地,他的亲人弟兄。那一切,都是他自己。

谈文学问题,当然要请上周晓枫老师。她以方家的视野,准确地猜出魏思孝构思和写作的真实顺序,他在写作中完成的文本内外的挑战。

魏思孝有天生的小说家的素养,也有憨厚到近乎狡黠的谨慎,不喜欢谈自己,常常把问题包裹在一个简明的故事里。《土广寸木》深藏不露的妙处,也需要周晓枫老师为听众揭示。

本期音频录制于9月5日,当时,《土广寸木》刚刚入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5本决名单。

魏思孝,青年作家,近年完成的“长篇小说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和《王能好》深受读者和文学研究界关注,新作《土广寸木》新近获得第七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

周晓枫,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00:05:16 魏思孝老师介绍新书《土广寸木》

00:10:20 再听听晓枫老师对这本书的推荐

00:16:21 聊一段书中细节

00:21:33 真实的乡村

00:28:23 贾老师的读后感

00:32:52 如何分辨一篇长篇小说是好作品?

00:38:26 写乡村小说,写生活类小说,不要羞于谈钱

00:41:55 你所向往的乡村生活可能是被剥出了劳动的必要性

00:52:50 乡村里的人在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00:57:14 这本小说和其他乡村小说的区别在哪?

01:00:50 特别标注出一段真诚的广告!

01:01:49 贾老师的第二段读后感

01:04:28 最后再从专业的写作角度谈谈这本书

划重点

  1. 真正在为农村托底的就是农村妇女。

  2. “婚丧嫁娶照常发生,哀乐和欢笑都无法延阻村民在晨光中出门讨活的步伐。人命不值一提,握紧在手的东西寥寥,日出而作是必须承受的。”——《土广寸木》

  3. “不论你是否有顽疾在身,还是愚笨无能,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你的家,亲友对你伸出援手,也让你品尝世态炎凉。”——《土广寸木》

  4. “长篇小说总是以点数取胜,而短篇小说则必须击倒对方才获胜。”——科塔萨尔

  5. 你向往的乡村生活可能是被剥离了劳动的必要性。

  6. 我们都是从乡村放出去的风筝,只不过是线短、线长而已。

  7. 直至今天,我们依然被乡村所养育。

  8. 基本的生活得到保障之后,你才有闲情逸致去思考其他的问题。

  9. “那种外观金碧辉煌,服务员西装革履,张口喊哥的殷勤服务,让他们这些平日里不被待见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反衬出自己的卑微。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重要到如此被郑重对待,这里包含着由祖辈一代代卑贱的人生经历所累积下对世界的认识,而内心所体现出的善意,更多的是怯懦和自我轻贱,担心被欺骗,在社会中立足艰难,对不熟悉的场所天然畏惧。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面对精彩万象的世界,不论是哀叹命运的不公,还是悔恨自己不够努力,结果都反噬到自己身上。宝贵的一点,我们这场酒局的主人公们,都是些称职的废物,在命运面前,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并没有铤而走险。报复社会的念头总是有的,心里一想伤及无辜,只为成全一己私欲,他们也就作罢了。”——《土广寸木》

  10. 好的作者,始终在往前推进自己的文字。他并不满足于读者是否会对我有地域歧视、是否对我有忽略,甚至是否不公,他一直在自己的文字上拓展,这样才能跟更多的读者相遇。

  11. 付出一点耐心,你所得到的回报会远大于你的付出。

一、馒头(《土广寸木》节选)

批阅完“折子”,刘长生一脸满足,吩咐李兰香趁着锅里的水还温着把笼布洗了,双手一甩,走出大门,来到街上。晌午头,空无一人。他在道中央走着,如巡视一般。想到许久没去老宅,刘长生走进老村。土路硌脚,他扶着墙壁,手指划过,一层土在身后纷纷落下。走过墙体,手掌悬空,他挪到土路对边,扶着篱笆,上面的铁丝疙瘩,在手上留下几道划痕。刘长生缩回手,张开双腿,如铁裆功研习者在下体悬挂着一摞砖一样,向前走着。老宅的外墙只剩齐膝高的土堆,大门扎着篱笆,不是防人进出,只是提醒人们,这还算是一户宅子。门板几年前已经拆卸下来,放在新宅里生灰。这一切并不妨碍远去的旧景在刘长生的脑海中清晰活显。他进院,站在荒草丛中,凄凉感一瞬间充斥心脏。空心砖堆砌的房屋歪斜,除了拿来养殖家禽,别无用途。刘长生顺着空心砖摸去,在凹槽处,被硬物戳了下,手指简单抚摸两下,不用贴在眼前辨认,就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曾用过的墨斗,后又作为玩具陪伴儿子多年,完全失去用途后不知去向,如今落回手中,墨斗一头压扁,齿轮上的线圈脱净,空隙处被尘土填满。他折了根木枝,蹲着把墨斗剔除干净。阳光已从身上移走,刘长生蜷缩在房屋的阴影中,寒意入骨。

不知何时,刘长生开始高烧,汗水浸透棉被,重如千斤,压在身上,使他动弹不得。昏迷中,他感觉全身布满墨斗打出的笔直交错的黑线,一把生锈的木锯沿线切割,肉末横飞,鲜血喷溅,肢体如积木散落一地。墨斗失而复得,只过了一宿,就成了遗物,又被李兰香当作垃圾扔掉,出现在村北的垃圾桶中。李兰香起夜,在房门的污水桶里尿完,回到床上,见刘长生一反常态没有跟着起夜,上炕后,她把手伸进被窝,湿了一手,以为他尿失禁了,用力推了几把,见毫无反应,又把手伸进去,身子已经凉透了。李兰香先给儿子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等刘亮看到母亲的来电时,李兰香正行走在村中的胡同,因腿疾,上身侧着如匍匐的士兵。昏暗中,远观又如一辆老式的蒸汽火车头,铁轨颠簸,只能顿挫前行,头顶吞吐出大团的热气,努力追赶虚弱的天光。几颗冷清的星星点缀在墨蓝的天空中,李兰香敲了三户门。其中,三爷得知侄子刘长生死讯,隔着铁门叹了口气说,死得不是时候,我这一把老骨头,做不了主了,你们看着弄吧。她又敲王俊的家门,狗叫了半天,他才披着袄出来,开锁,敞开门缝,为难地说,我这高烧三十九度,浑身没劲。李兰香望着他一米九的庞大身躯,埋怨道,当初让我们选你当委员,你身上倒是一把子劲儿,现在你叔人没了,村里就不管了?王俊说,婶,你放心回去,我联系人,不管怎么着,先入土为安,特殊时期,就别那么多的讲究了。李兰香站在小叔子的门前时,额头已经急出一层细汗,拍打铁门的力道也大了些许,把先前的怒火,发泄在自家的身上,沉闷的捶鼓声,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始终没人出来,她透过门缝,大门底下没有电动车,意识到,两口子上夜班,还没下工。又穿过两个胡同,李兰香本打算去找刘功名,作为族里的账房先生,他的话分量重,由他出面更为妥当。她费力走了几步,拐进刘功名家所在的胡同,见悬在半空中正飘扬的几串小红旗,想到三个月前,刘功名的孙子结婚,刘长生执意只随一百块钱的份子,虽说没去吃席,但惹得刘功名对旁人说,长生的眼里,看不出远近,觉得村里有了治丧委员会,用不到我,不把我当回事了,我看他以后还求不求我。话经别人的嘴巴,传到李兰香的耳朵里,又进了刘长生的心,兑换出一句,他娘的,我看到底谁先出的殡。这句话,在刘长生死后的几个小时,无比清晰地萦绕在李兰香脑海中,让她站在刘功名的门口,流下了泪水,为丈夫感到委屈,仿佛代表着他的这一生,发愿和诅咒,到头来只能中伤到自己。此后,李兰香还要继续活十几年,在她的心中,这句刘长生死前三个月说的话,倒像是他的临终遗言。李兰香和刘功名一家也不再犯来往。李兰香返路回家,热泪流到脸颊如冰碴一般,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没有掏出来看一眼,任凭儿子在另一头着急。铃声响了一路,家犬们隔着墙,也跟着叫了一路,声势之大,如送葬的队伍。

唐秀云和刘长生两家,不沾亲带故,也不是一个生产大队,从祖辈起,人情上一直不来往,各自家庭过往婚丧嫁娶的账本上没出现过对方的名字。这天上午,唐秀云走进刘长生的家,把二十块挽金交给李兰香。刘长生没被放进棺材,在客厅躺着,身下的门板正是老宅大门的其中一扇。他也没穿寿衣,身上盖着新鲜的棉被,龙凤呈祥。他脸上覆着黄纸,等着至亲的人来奔丧,见最后一面。那时,他们会发现,摘下墨镜的刘长生,眼眶处皮肤白皙如京剧里丑角的装扮。唐秀云站在门口,对刘氏本族的几个男的,说出心中的疑惑。一、怎么不设账房?不设账房,是治丧委员会的那几个老头,都不敢出门。二、怎么就扔在那里,棺材呢?没把刘长生装进棺材,是昨晚和他一同死的,还有九十岁的毕忠山。他比刘长生先走一步,儿孙从村委把唯一的棺材拉走了。三、长生也不穿老衣裳?镇上的寿衣店断货了,刘长生没穿寿衣,也没盖奠布。四、啥时候发丧?殡仪馆的车今天没空,明天也说不准。何时发丧,也没定下来。又说,幸亏是冬里,多放几天也臭不了。唐秀云问,咱村的赵传礼不是在火葬场上班吗,问问他。众人说,他就是个看大门的,管个屌用。赵传礼确实不管用,他的这份清闲的火葬场工作,也有赖于他那在区委组织部的外甥。不过,现在的情形和平时不同,就是找他外甥,也排不上号。

这一周多来,火葬场人手短缺,赵传礼也不只是看大门,还被安排去抬尸送炉。停尸房里的冰柜抽屉早就装满执意要举行告别仪式的逝者——他们多为退休的领导或是有些社会地位的人,并不心疼一天两百的停尸费,想等这一波过去,借此把过去送出去的份子钱多少捞一点。放不下的尸体,便直接码放在告别仪式的大厅里。起初的几天,运来的尸体还都装进黄色的裹尸袋,从远处看去,如美术课上孩童们画出的整齐色块。为方便辨识,裹尸袋的正面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上名字。慢慢地,有裹尸袋的尸体火化后,再运过来的,都是用自家的床单替代裹尸袋,颜色各异,或站或坐守在一旁的亲属,像是守着一张张闲置的床铺。两个火化炉,一个小时火化一个,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日夜不休,一天也就能烧不到五十具。八个前线员工,病倒了四个,赵传礼补缺,很快也发烧了,领导许诺补贴翻倍,他咬牙上岗。虽说在火葬场待的年头久了,习惯了生离死别,可面对密麻的尸体,赵传礼嘴里像吃了屎,左右不是滋味,戴着三层口罩,也挡不住尸体散发出的苦锈味。抬了半天尸体,他适应过来。死的人多了,也就不算是死了,仿佛被包裹的并不是同类,心里告诫自己,是一团被褥。再后来,高烧让他脑袋空空,头重脚轻,多走一步,都出一层汗。把尸体放上担架,都要歇半天喘口气。死者的家属们,面对满地的尸体,悲痛被消融,或是一个人的悲痛,被在场的其余人共同承受。幸福是比较出来的,痛苦也是。看,并不是只有我死了亲人。他们加入运尸的队伍,尸体火化后自动退出,后面的亲属补入。赵传礼也终于能歇下脚,吃下他们给的布洛芬,回到保安室去小睡片刻。如此,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切恢复正常,赵传礼继续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