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 李迪迪解读
《2666》| 李迪迪解读
关于作者
罗贝托·波拉尼奥,1953年出生于智利,他的父亲是卡车司机和拳击手,母亲在学校教授数学和统计学。1968年,波拉尼奥全家移居墨西哥,年仅15岁的波拉尼奥选择了退学,做一个纯粹的诗人。1973年,波拉尼奥回到祖国智利投身社会主义革命,遭到逮捕,险些被杀害。1977年,他前往欧洲,成为一个主动的流亡者,白天写诗,晚上做体力活,度过了贫病交加穷困潦倒的大半生。他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十年内以惊人的速度出版了十部小说、四部短篇集和三部诗集,其中《荒野侦探》和《2666》在欧美文坛引起轰动,获得压倒性好评。2003年,刚满50岁的波拉尼奥因等不到肝移植而去世。
关于本书
《2666》是波拉尼奥未来得及出版的遗作,也是为他带来最大声誉的代表作。这本长达千页的超长小说,按照波拉尼奥生前的计划,是作为各自独立的五本书陆续出版,但最终以五部曲的单行本形式问世。《2666》是一部野心勃勃的奇书。时间上,它跨越了从一战到9·11后的百年,空间上,涵盖了欧洲、拉美、北美、亚洲各地,内容上,它涵盖了文学、艺术、历史、政治、哲学、人类学、神话学、刑侦学等多种知识门类,是一部试图用文学装载下整个社会历史全景的“全景小说”。艺术上,它从欧美文学和拉美文学中汲取养分,创造了一种既充满神秘悬疑氛围,又充满文学游戏的风格。因为此,《2666》被文学评论界称为新一代拉美文学的巅峰之作,甚至“超越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有评论家将这本书与博尔赫斯的作品比较,称其为“文学中的文学”。
核心内容
这本书以一系列知识分子为主人公,从他们的角度出发,集中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我们生活的这样一个末世中,在邪恶和暴力面前,文学到底有什么用?文学能抵抗世界之恶吗?文学艺术与邪恶暴力有怎样的关系?
这是波拉尼奥思考了一生的问题,也是他毕生创作的所有主题。《2666》就是这个主题最集中深刻的展示。他用这本书表达了他的姿态:明知文学在恶面前可能是无力的,但仍然要用文学去抵抗恶。在深入主题的过程中,波拉尼奥也对读者提出了要求,在很多关键信息上,他选择了留白,他要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成为一个“主动读者”,扮演侦探的角色,去破解这本奇书为我们留下的谜。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本期为你解读的是《2666》。
《2666》是智利小说家波拉尼奥的遗作,是一部80多万字的奇书,由五部分组成。波拉尼奥活着的时候,计划把这五部分作为五本中长篇系列小说单独出版,每年出一本。但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出版商还是决定,以单行本的方式出版了这部巨著。2004年,这本书一出版,就在西班牙语文学界引起轰动,被称为新一代拉美文学的巅峰之作,甚至“超越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几年后英文版出版,在西方文学界获奖无数,成为现象级作品。评论家拿它与博尔赫斯做比较:“如果说博尔赫斯是作家们的作家,那么《2666》就是文学中的文学”。
这本书为什么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我认为,关键还是《2666》给西方读者带来了一种崭新的、不同于马尔克斯的拉美文学。
马尔克斯的作品,有浓重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他习惯在文学作品中隐去对现实的描写,用魔幻和离奇的事情来反映和暗示真实的生活。在他笔下,百年的历史变成了神话和寓言。这种写法刚开始是一种创新,但后来整个拉美文学界都在用这种风格写乡土故事,独创的风格变成了陈词滥调。
波拉尼奥的《2666》同样写了从一战到9·11事件之间这一百多年的历史,但它的图景更广阔,远远超出了拉丁美洲的范畴。在空间上,《2666》的五部曲涵盖了欧洲、拉美、北美、亚洲各地。在内容上,它涵盖了文学、艺术、历史、政治、哲学、人类学、神话学、刑侦学、烹饪学等多种知识门类,是一部“全景小说”。在艺术上,《2666》做出了难得的创新,它没有复制马尔克斯开创的老路,而是开辟了一种崭新的风格。过去,作家和评论家创作的,是完全不同的作品。作家写小说,评论家写评论文章。但波拉尼奥创造性地把评论家的文体,运用到了长篇小说写作中。他在《2666》里虚构了很多个小说,再在《2666》里,像评论家那样分析这些小说。在他的笔下,小说包罗万象,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更难得的是,他集中探讨了一个跟文学本身有关的问题:在邪恶和暴力面前,文学有什么用?文学能抵抗世界之恶吗?文学艺术与邪恶暴力有怎样的关系?可以说,这些就是波拉尼奥思考了一生的问题,也是他毕生创作的所有主题。《2666》就是这个主题最集中深刻的展示。
对每个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来说,在阅读上,《2666》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它是反概括、反情节的。小说里的万事万物都相互联系,主线情节随时都在节外生枝,真正的大 Boss 永远藏在后面,真相需要读者自己主动从细节中搜寻、拼凑,得出结论。
《2666》的五部曲,每一部都围绕一个或几个不同的主人公展开。表面上看,这五部曲之间的联系是松散的,但读完全书你会发现,它们就像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所有的故事,都与作家阿琴波尔迪和墨西哥一个叫圣特莱莎的小城有关。为了吸引读者读下去,波拉尼奥营造了一种充满悬疑感的侦探小说氛围:阿琴波尔迪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圣特莱莎的各种罪案是谁犯下的?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既是造成涟漪的石子,也是直到小说最后才解开的谜底。接下来,我们就来看这五道涟漪。
第一圈涟漪叫“文学评论家”,讲的是四个欧洲文学评论家,寻找大作家阿琴波尔迪的故事。当然,这个阿琴波尔迪是作者虚构出来的。阿琴波尔迪非常神秘,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读者只知道他的姓名、出生年份和代表作品,但这些都可能是假的。阿琴波尔迪在文坛活跃的时间很长,如今已经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大热门。算起来,他有80岁了。再不露面的话,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会成为文学界永远的悬案。
但奇怪的是,不管读者们怎么呼唤,阿琴波尔迪就是不露面。于是,大家就猜测他坚持不露面的原因。有人说他是不是杀过人,有人猜他是个纳粹,总之他越神秘,人们把他想得越邪恶。有一天,评论家们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说,有人在墨西哥一个叫圣特莱莎的小城见过阿琴波尔迪。他们非常兴奋,马上动身前往。这个圣特莱莎,也是一个虚构的城市,坐落在美墨边境线上,是一个廉价的世界工厂,也是很多偷渡客、毒贩子出没的地方,总之很乱。来到这里后,评论家们听说这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被害者都是年轻姑娘,死得一个比一个惨。这事儿在小城已经发生好多年了,也抓了几个人,但凶案还在继续,恐怖在民间蔓延。不过,评论家们并不关心这种事,他们只想知道,阿琴波尔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评论家们找到声称见过阿琴波尔迪的人,这个人是墨西哥的文化主席。他说,有天半夜自己接到了阿琴波尔迪的求助电话,当时阿琴波尔迪在一个小旅馆被警察盘问,这个文化主席赶到现场,向警方担保这个人没问题,还带着他在小城转了一圈。问到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只是说“我来看看”。关于阿琴波尔迪这个人,评论家们从文化主席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很少。我们只知道他非常高,大概有两米,长着一双很蓝的蓝眼睛。
这第一圈涟漪在整部《2666》中的作用,就是吊足胃口,让读者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这个神秘的阿琴波尔迪到底什么样。同时,它也给出了一些细节和暗示,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想,会不会阿琴波尔迪与圣特莱莎的凶杀案有关,甚至猜测他会不会就是个变态杀手。
圣特莱莎当地也有一个阿琴波尔迪研究专家,跟欧洲评论家们的观点非常不同,这个评论家叫阿玛尔菲塔诺。第二道涟漪就叫“阿玛尔菲塔诺”。阿玛尔菲塔诺是一个出生在智利的流亡知识分子,他的经历是波拉尼奥本人的翻版。他主动流亡到欧洲,最后又回到拉美,带着女儿到圣特莱莎大学工作。在这所大学,他负责接待欧洲评论家,跟他们探讨阿琴波尔迪的问题。
虽然都翻译过阿琴波尔迪的作品,都对这个作家非常有研究,但阿玛尔菲塔诺跟欧洲评论家不太一样。他的经历比较复杂,思想更广阔,对于阿琴波尔迪的兴趣,仅仅在于作品本身。对于欧洲评论家这种“吃到好吃的鸡蛋,就一定要看看这只下蛋母鸡”的做法,他觉得很幼稚。比起阿琴波尔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墨西哥做什么,阿玛尔菲塔诺更关心圣特莱莎的连环杀人案,更关心生活在这样罪恶的地方,拉美知识分子面对社会问题的勇气哪里去了。
在这里我们发现,阿玛尔菲塔诺这个人物,正在把整部《2666》的重心,也就是涟漪的核心,从阿琴波尔迪这个作家之谜,往罪恶的社会现实上拉。阿玛尔菲塔诺虽然也是知识分子,但他不只是关心文学。他从欧洲回到拉美第三世界,生活在圣特莱莎这样一个罪恶都市,看到知识界的堕落,不想同流合污,精神上非常孤独和痛苦。
第三道涟漪已经跟阿琴波尔迪无关了,这一部叫“法特”。法特是这一部主人公的名字,就是英文的 Fate,命运。这个叫命运的人,来到圣特莱莎,与罪恶的社会现实正面相遇。
法特是一个美国黑人记者,被派到圣特莱莎报道一场拳击赛。和评论家们一样,他也是一到这里,就到处听人说起女性连环被杀案的事情。他对暴力和不公很敏感,就对这个连环案产生了兴趣。
在这里,法特遇到一些同行,其中一位女记者告诉他,连环凶杀案就像一个黑洞,卷进了太多人,很多报道案子的记者都失踪和被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就是其中一员。这个女记者还说,她是假装来圣特莱莎采访拳击赛的,她真正要做的,是在拳击赛结束后,去圣特莱莎监狱见一个嫌疑人。这个嫌疑人被关押多年,但无法定罪。那么,法特到底要不要一起去监狱,要不要去关心这个案件呢?
作者波拉尼奥暂停了这条线索,开始叙述法特在圣特莱莎结识了一个姑娘的故事。他发现这个姑娘被卷入到毒品、色情和暴力事件中,在关键时刻,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救了出来,而这个姑娘,原来就是第二部主人公阿玛尔菲塔诺的女儿。
这时,波拉尼奥笔锋一转,开始叙述法特和女记者来到圣特莱莎监狱的场景。这个场面非常有画面感。书里写,这个嫌疑人唱着歌慢慢走过来,我们先听到嫌疑人的声音,然后才见到这个人。他非常高大,有着一双非常蓝的蓝眼睛。他虽然是个美国人,嘴里唱的却是一首古老的德语民谣,关于什么森林里的巨人。他好像已经半疯了,反反复复地说巨人会来救他。总之,他看上去很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变态杀手。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想,这个人是不是阿琴波尔迪?但别忘了,阿琴波尔迪是个80岁的老人,这个嫌疑人是中年人。
第三个涟漪到这里结束了,接下来是第四个涟漪。这个涟漪紧紧围绕着圣特莱莎的罪恶,它的名字就叫“罪行”。波拉尼奥是个非常喜欢罗列,喜欢写人物小传的作家。在这里,他把这个爱好发挥到了极致,罗列了从1993年到1997年间,110个女性被残忍杀害的卷宗。这些不加修饰的篇章,就像一部加长版的黑色电影,镜头在数百个凶案现场近距离拍摄,不动声色,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最初,我们觉得恶心想吐,惊心动魄,慢慢地,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在这些令人发指的罪恶面前麻木了。更可怕的是,我们好像期待着有点不一样的、更刺激的场景。而凶手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先是互相模仿,后来开始花样翻新,就像艺术家之间展开的新形式的竞争一样。
在描述案情的过程中,波拉尼奥也罗列了很多警察办案、记者调查采访的故事。这些故事和凶杀案的线索一起,平行交叉地叙述着。随着叙述的推进,叙述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方面警察一直在追查,一方面新的女尸不停出现,给人一种恶必然无法被战胜的暗黑印象。
这一部出现了数百个人物,数百个小故事,尽情讽刺了墨西哥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在这里,我没法一一复述,只来看一个小例子。之前我们提到过的,被关押多年的嫌疑人,他其实是个替罪羊。讽刺的是,为了洗脱罪名,他反而成了破案的侦探。他用不断上诉、不断开记者会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指挥监狱外的同伴去破案,并向公众揭露与他相关的案件的真凶:一群吸了毒的富二代公子哥。因为身在狱中,他反而成了最安全、最敢说真话的人。而监狱长却和大毒枭、政治家串通一气,商量怎么对付他。
故事讲到这里你可能会想,阿琴波尔迪呢?终于我们来到了第五道涟漪,也是最后一个,这道涟漪叫“阿琴波尔迪”,关于他的悬念在这里揭晓。波拉尼奥讲述了这位隐身作家的一生。原来,阿琴波尔迪的真名叫汉斯。他出生在德国一个乡村,有个独眼妈妈和瘸子爸爸,还有个小妹妹。他19岁时应征入伍,盲目地参与了二战德国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从此与家人失散了。在随着德军打到苏联一个犹太村庄的时候,他躲进一户人家的壁炉里取暖,结果在壁炉后面发现了一部手稿。手稿的主人是一个苏联青年作家,这部手稿成为汉斯在战争中唯一的慰藉,他反复阅读,记住了其中的每一个字。战争结束后,他开始创作文学,他的笔名“阿琴波尔迪”就来自这部手稿。“阿琴波尔迪”这个姓,是手稿主人、苏联作家最喜欢的一位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画家阿琴波尔德的名字的变体。苏联作家说,自己在战争年代最大的慰藉,就是看这位画家的画,只有这位画家的画会让他感到幸福。此后,作为作家的阿琴波尔迪的一生,都由这部手稿塑造。读到这里你会发现,原来在围绕阿琴波尔迪建立起来的虚拟世界里,真正的大 boss 其实是这部手稿的主人。
其实阿琴波尔迪的一生,只有一半与文学有关。波拉尼奥集中讲述的,是他的另一半人生,这一半人生乍看上去是可疑的。他以德军身份参与了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战后,他被关进了战俘营。有一天,睡在他旁边的一个战俘神秘死亡了,随后他就逃出了战俘营,开始流浪。他隐姓埋名,做过各种卑微的工作,直到成名后,还以一个花匠的身份生活。除了妻子和情人,没人了解他的真实身份。他带生了重病的妻子去海边度假,结果妻子失踪了。作为作家的阿琴波尔迪经常有新书问世,而作为人的他却越来越神秘,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那么,阿琴波尔迪是一个纳粹吗?他杀过人吗?你也许还记得第一部中的欧洲评论家们得到的情报,有人说他在圣特莱莎的小旅馆被警察盘问,他会是圣特莱莎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之一吗?
波拉尼奥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他让我们带着对阿琴波尔迪的一点点了解和疑问,在充满悬疑的氛围中讲着无数的小故事,让读者在读完全书后,自己做出判断。
在这个人物身上,波拉尼奥希望让读者感觉到文学与恶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他详细地展示了阿琴波尔迪的古怪和孤僻,他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行踪神秘。刚才我们说的情节,都让他看上去与恶走得很近。其实,这只是波拉尼奥放出的烟雾弹。只要我们仔细读一读小说里的细节,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始终在历史的洪流中保持清醒,主动做出选择的人。
他盲目地被卷入二战,但他做出了选择,在战场上他从不瞄准敌人,一个人也没杀,自己却被子弹打穿了喉咙。战俘营里神秘死亡的战俘是他杀死的,是因为那个战俘跟他讲了自己间接杀死了数百名犹太人,却坚称自己手上没沾血,只是“执行了任务”。这个人在战俘营中改名换姓,躲过了军事法庭的惩处,于是,阿琴波尔迪选择了“替天行道”。阿琴波尔迪这个人物寡言少语,读者很少有机会从他的言语中了解他的内心世界,然而他在战后说了一句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对战争的看法。他说:“我们德国人都被希特勒鸡奸过。”他的妻子在海边失踪,最有可能的是不堪重病自杀了。
在整个故事的结尾,作者波拉尼奥笔锋一转,开始讲第四部中那个替罪羊嫌疑人的母亲试图解救自己儿子的故事。多年来,这位母亲往返于圣特莱莎和德国之间。在飞机上,她偶然读到了一本小说,作者是阿琴波尔迪。读着读着,她发现这本书里写的独眼妈妈、瘸子爸爸,还有童年经历,都跟自己一模一样。毫无疑问,这个阿琴波尔迪就是自己从战争开始后就失散了的哥哥。原来,监狱里的替罪羊是阿琴波尔迪的侄子,这解释了两个人相似的长相。妹妹找到了阿琴波尔迪,跟他讲了自己的儿子与圣特莱莎的故事。就这样,阿琴波尔迪去了圣特莱莎。
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于是他就去了墨西哥。”可是,一个80岁的、隐姓埋名的老人,面对那么复杂可怖的社会现实,阿琴波尔迪真的能完成这个使命,救出侄子吗?其实,结果大概率是徒劳的,但他还是去了。波拉尼奥并没有完全写完这最后一部就去世了,但出版商、也是他的亲密朋友说,波拉尼奥只是没来得及修改完善这一部分,现在我们看到的结尾应该就是他设想中的样子。
作者波拉尼奥把阿琴波尔迪这个人物放在一个可以作恶,甚至是人人作恶的环境中,却让他选择了善。虽然小说最终没有告诉我们,阿琴波尔迪究竟写了什么,他的小说是什么样的,但读者会做出推测。阿琴波尔迪一定不是一个邪恶的纳粹作家,而他写的,很可能就是《2666》这样的小说。
到这里,故事的主线部分就讲完了。整个故事是五道扩散开的涟漪,它们围绕着作家阿琴波尔迪和小城圣特莱莎展开。阿琴波尔迪是文学的象征,圣特莱莎是恶的化身。涟漪的核心是在不断移动的。从第一部开始,核心从文学向恶移动,在第四部达到了顶峰,而到最后一部,又移到文学与恶的交叉处。而这,就是《2666》的秘密核心:文学与恶的关系。你可以想象,造成涟漪的石子长得像一枚硬币,正面是文学艺术,反面是恶与暴力。在波拉尼奥笔下,文学与恶,艺术与暴力并不是简单二元对立的,相反,它们是一体两面。
一方面,我们在侦探小说和电影中看到的变态杀人狂,都把杀人当成一种“完美的罪行”,好像暴力行为是一种艺术创造。暴力在这里,不仅是一种恶的宣泄,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另一方面,艺术也热衷于表现罪行。波拉尼奥写作小说的时期,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正是侦探小说和黑色电影非常流行的时候,波拉尼奥本人也是这类文化产品的爱好者。其中大卫·林奇的《双峰镇》,那种邪恶席卷了整个小镇,没有人是无辜的,而我们了解越多线索就越迷茫、越虚无的模式,就直接影响了《2666》的写作。
那么,这类文化产品为什么会这么流行、这么吸引我们呢?答案也许是,我们人类作为有自由意志的生物,本性中就有恶的一面。但也正因为我们有自由意志,才可以在行善和作恶中做出选择。艺术家描写罪行、变态、不道德,是因为借由文学创造,这些恶变成了观看的对象,被排泄出体外。作为观看者,在观看描述恶的文学作品和电影的过程中,我们感到恐惧或者兴奋,在情绪的宣泄中,我们对恶的好奇和激情被净化了。借由这些文化产品,我们更了解恶,更能分辨善恶,从而变得更善了。这个观点,来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但这只是最好的一种结果。在人类的历史上,许多哲学家、文学家以及他们的读者,也曾在对深渊的凝视中走火入魔,变成了深渊本身。
波拉尼奥一辈子都在写艺术家是如何面对恶的。他笔下有两类艺术家,一类在用文学抵抗恶,一类是恶的帮凶,或者就是恶本身。他甚至写过一本叫《美洲纳粹文学史》的书,虚构了一系列纳粹作家的生平创作。而在《2666》里,阿琴波尔迪是否是一个纳粹作家,他与凶杀案的关系,作为一个贯穿整部作品的悬疑钩子,勾住了整个作品纷繁复杂的大网。
但是,在塑造阿琴波尔迪这类形象时,波拉尼奥也并没有把善的力量浪漫化。善在他笔下,更多是一种悲剧英雄般的勇敢,黑暗宇宙中的一丝慰藉,末世中的一线希望。你不妨回想一下几个主人公,不管是阿琴波尔迪、阿玛尔菲塔诺还是法特,他们都知道自己选择站在恶的对立面去追寻真相,结果可能是徒劳的,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但他们还是要去做。圣特莱莎这个人间地狱就像一个试炼场,书里的人物来到这里,有的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的选择留下来,去追寻真相,去对抗它。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到波拉尼奥的历史观和文学观了:明明知道历史是虚无的,我们还是要去承担责任;明明知道文学在恶面前可能是无力的,但仍然要去用文学抵抗恶。写作也是一样,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但还是要写。生活也是一样,明明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但每一天还是要好好活。
这本书为什么叫2666?其实,这部小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2666,翻遍全书你也找不到它。但它在作者的另一本小说《护身符》里出现过。这里要插一句,波拉尼奥所有的小说都是互相关联的,他总会在一本书里留一些谜语,让你在他其他的书里邂逅谜底。所谓2666,就是未来,是所有人类死亡之年,也是人类历史被彻底遗忘的时间。也有评论家认为,2666可能出自《圣经·出埃及记》中的预言:“正满了四百三十年的那一天,耶和华的军队都从埃及地出来了”。算起来,这时间就是创世2666年之后,是人类获得精神救赎的重要时刻。可以说,《2666》是一本在末世论的绝望里透着希望的书。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波拉尼奥承受着极大的病痛和死亡的威胁,他把这种绝望凝聚在对人类之恶的近乎癫狂的渲染中,但同时,他又把自己的勇气和对精神救赎的希望寄托在那些选择善和勇气的小人物身上。
刚才在复述故事的过程中,我们分析了《2666》的主题,也讲到了波拉尼奥的写作风格。现在,我们不妨从技术层面再来总结一下,为什么波拉尼奥会被认为是一个世界级的大作家。
首先,《2666》很好地把悬疑侦探这种通俗文学与严肃的文学追求结合在了一起。从最外围的涟漪开始娓娓道来,把涟漪本身当作一个完整世界去描写,带读者绕最远的路。这本来是很折磨人的,但波拉尼奥讲述任何普通事情的时候,又都充满了侦探悬疑的氛围,能吸引读者一直读下去。
其次,它是一部“全景小说”,叙事时间上跨越了几百年历史,空间上覆盖欧洲、美国、拉美,创造了数百个人物,对社会现实进行了全景式的描绘和批判,深刻挖掘了人性之恶,就像一本社会的百科全书。
再次,《2666》还是一部文体的百科全书。它戏仿了很多文学作品和电影,比如钱德勒的硬汉派侦探小说、喜欢混淆虚构与现实的博尔赫斯、用多人物多视点展开叙事的福克纳等等。可以说,这本书是一个文学技巧的万花筒,波拉尼奥吸取了很多经典的营养,将它们有机地杂糅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独属于自己的风格,有人把这种做法叫作“文体的狂欢”。
最后,《2666》创造了一种在碎片中呈现整体的“全息影像”式的风格。整本书就像一棵大树,主线是五根树杈,上面结满了无数个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又都呼应着整部作品的主题,是整棵树的信息浓缩。在阅读时,我们有时没法立刻明白它们的意义,但当我们读完全书时,再回头去翻看这些小故事,又会发现它们其实包含着整本书的密码,余味无穷。
好,最后我们再来回顾一下本期的主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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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是智利小说家波拉尼奥的遗作,出版后引起轰动。它开辟了一种崭新的风格,创造性地把评论家的文体,运用到了长篇小说写作中。他在《2666》里虚构了很多个小说,再在《2666》里,像评论家那样分析这些小说。在他的笔下,小说包罗万象,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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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作品由五个看似独立又相互勾连的故事组成。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五圈被激起的涟漪。而造成涟漪的石子,长得像一枚硬币,正面是文学艺术,反面是恶与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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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与邪恶暴力之间的关系,是波拉尼奥思考了一生的问题,也是他毕生创作的所有主题。他认为,明明知道文学在恶面前可能是无力的,但仍然要去用文学抵抗恶。
撰稿:李迪迪 脑图:刘艳 转述:杰克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