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朱伟解读
《黄雀记》| 朱伟解读
关于作者
苏童，1963年生，原名童忠贵，苏州人，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妻妾成群》《红粉》《河岸》《黄雀记》等。其中，《黄雀记》获得了2015年茅盾文学奖。《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入围了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苏童的文学语言极其精美，在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上都取得了非常杰出的成就。
关于本书
《黄雀记》写了四年，是苏童最好的长篇小说，帮助他获得了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书名来源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其实讲了一个复仇故事。这个复仇故事看起来荒诞又残忍，但内核是深深的悲伤。
核心内容
小说的主角是单纯的男孩保润，他在被骄傲的姑娘伤害了自尊之后，走上了复仇之路，但真正的恶人还潜伏在后。在这个复杂的故事里，迟到的复仇好像带着沉重的仇恨，但最后却轻如鸿毛。在这个残酷的故事里，除了被冤枉的主人公，每个人也都带着自己罪与罚的枷锁。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朱伟。我会在得到为你解读一系列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在这些作家成名的时候，我曾经担任过他们的编辑，了解他们，也见证了那个时代，希望你喜欢这份特别的解读。今天我们讲苏童的《黄雀记》，先讲讲它的创作背景。
首先，《黄雀记》是《河岸》以后苏童的第九部长篇小说。《黄雀记》的名字应该就来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概括小说中间比较复杂的因果关系。原来的书名叫作“小拉”，它是八十年代在南京曾经风行的一种舞蹈，叫作吉巴特水兵舞。小拉就是拉手，先小拉，后贴面，小拉是铺垫。小说中的因果是从小拉开始的。
其次，苏童说《黄雀记》这部长篇一共写了四年，我就问他，这个四年里头费劲在哪里？苏童就说，他现在已经写得慢了。我理解他是开始认真地推敲叙述的效果。这部长篇小说发表在2013年的《收获》杂志上，同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15年获得了第九届的茅盾文学奖。我以为是苏童写得最好的长篇。
第三，苏童在这部小说出版后写过一篇短文，叫作《我写〈黄雀记〉》，提到他构思这部小说的起点，是童年记忆中的两个画面。一个画面是临街的窗口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老是对过路人微笑。其实老人是瘫坐在窗后的床上的，偶尔照顾老人的外孙女就说，以为他活不长了，没想到他活了那么久，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有一个就是卷入一场街头轮奸案的腼腆的邻居男孩。他父母一直声称自己儿子是无辜的，反复申诉都没有结果，那个男孩在很多年以后放出来，仍然腼腆。这是小说中祖父与保润的形象原型，保润是这个小说中的主人公。
接下来讲《黄雀记》的故事。这部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的，分成上中下三部，标题分别是《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
主角是保润，在小说上卷中他18岁。苏童描写他肌肉是横向长的，腰粗背厚，胡子像一丛黑草覆盖在上嘴唇上，脸上的青春痘被手挤破了，落下了很多疤痕。保润蔫头蔫脑，荷尔蒙过剩，经常去井亭医院看护他爷爷，这是个精神病医院。柳生是上卷写到超过1/3的篇幅才出现的。柳生是第二号人物，生长得天生高人一头，父母都是卖肉的。柳生喜欢摆派头，他以老大的身份安排保润和仙女去看一场电影。这个仙女是井亭医院里头老花匠从山区领养回来的一个孙女，长得特别漂亮。
七十年代，北京称勾引女孩为“拍”，叫作“拍婆子”，在南方叫作“钓”。憨憨的保润自然不懂得钓的技巧，他和仙女的这次约会一开始就是错误。仙女事先是约法三章的，就是要到汽车站去接她，要去工人文化宫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要滑一场旱冰。保润骑了一辆旧自行车就去了，这使得柳生骗仙女一开始就露了馅，因为柳生告诉仙女，是罗医生的儿子要约她。罗医生的儿子是穿黑皮裤、戴白头盔、骑摩托车的，很帅。不过也没关系，仙女就对保润说，你真是笨死了，没有摩托车，你不会借一辆吗？摩托车又不稀奇的。仙女屈尊坐上了自行车，使得保润的自行车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女孩儿。
在文化宫门口，仙女骄横地教训了保润，进了电影院，没有坐在一起。散场以后下起大雨，保润用塑料雨披把她兜了进去，两人紧贴着走了六七十米，很亲密。但是进了旱冰场，仙女是要引起全场注意的，有个瘦高的男孩儿像王子一样带着她优雅地滑行，成了全场的中心。保润被冷落了，他挡住了他们的路线，教训了男孩儿，没想到仙女歇斯底里地让他滚。保润于是就感到了耻辱，他离开前大声地对仙女喊：押金80块，记得把押金拿回来。这钱是从他母亲的小盒子里偷的。
苏童写保润这次唯一的约会，一波三折的窝囊，仙女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儿。因为窝囊，他就等着仙女来还那80块钱的押金。苏童写了两种卑微的碰撞：保润必须要那80块钱，为了维护他被羞辱的尊严；仙女绝不还那80块，是为了维护她的高傲。保润被逼急了，就想到用仙女养的一对兔子来逼债，这对兔子是仙女的宠物，是她的宝贝。保润提着兔笼，本来想挂到树林里去，却又碰到了柳生。这柳生听了前因后果以后大包大揽地说：她耍你就是耍我，这事儿我负责到底，人和钱都包在我的身上。这里头有一个细节，保润问柳生，他说：你和仙女到底是什么关系？柳生就说：我就带她到舞厅跳跳小拉，她喜欢跳小拉，除了拉她的手，我哪都没碰过。
柳生让保润把兔笼提上了水塔。水塔是一个重要地点，塔顶上有把水抽上去的泵房，有巨大的水箱。要命的是，保润以兔子为诱饵，把仙女约到了这水塔上。保润要那80块钱押金，那仙女就高傲地说：那不是押金，是罚金，是罚你那天让我当场出丑，让我心情不好，败坏我的名誉，80块钱已经很优惠你了。她说：我拿这80块钱买录音机了，我买录音机就差了这80块钱。很骄横。她不断地刺激保润说，8块钱一次，我让你听10次录音机，怎么样？你赚大了。然后她上了泵房，发现兔笼在，兔子却不见了。仙女就哭了，她举着兔笼就砸向保润说，你灭了我的兔子，我就灭了你。
这时候，保润委屈地说：这不是我干的，可能兔子是让黄鼠狼给拖走了，这是我的责任，你开个价吧。仙女就说：白雪公主40块，灰姑娘贵要50，现在你欠我10块钱了，还开始骂他。这就激怒了保润，他挡住了仙女，不让她走，说要等柳生。仙女说：账都算好了，还等柳生干嘛？保润说：跳小拉。仙女说：你脑子有细菌啊，我跟你跳，还不如跟猪跳呢。这保润就蛮横地说：不跳也得跳，今天跳不跳不由你。他就拽着她撞来撞去，有了身体接触。仙女在挣扎中间，保润就看到了一条拴狗的链子。小说里交代，保润看护他爷爷，因为他爷爷总是发疯，所以他学会了捆绑。这个后面我还会专门解释。保润将仙女绑在泵房里，用骑自行车的手套堵住了她的嘴，绑完以后，他说：等柳生来救你吧，就下了水塔。
其实，兔子是柳生抓走的，煮成了红烧兔肉。柳生随后上水塔，就强奸了仙女。这一年仙女才15岁。然后，一辆吉普车就将柳生和保润一起带走了。柳生父母的工作抢在了前面，他父亲买通了公安，他母亲用首饰买通了仙女，仙女就一口咬定是保润强奸了她。于是，柳生释放，保润就成了强奸犯，判了刑。这是上篇的故事。黄雀是柳生，苏童说他写这部小说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和《罪与罚》。苏童不可能模仿那种凝重的语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是仙女，是保润。
中篇就写柳生的罪与罚，他心上最大的伤疤就是对保润的负疚，他曾经两次准备去探望保润。第一次买了不少东西，提了包，但是到监狱所在的镇上闲逛，他看到打台球，打了一局以后，包就被人偷走了，赶到了监狱门口，会客时间已经过了。第二次，他开着车拉着保润的爷爷，想带他去见保润。保润爷爷看到监狱门口拿枪的岗哨，就吓尿了裤子，不愿意下车，他就只能自己去登记。轮到后，他退了出来，他心里还是不敢见保润。中篇里头，柳生对保润的赎罪体现在替保润照顾他爷爷。他帮助保润的爷爷理发、洗澡，每月还给他300块钱，给他买营养品。时间长了，保润的爷爷就把他当保润了。
中篇是上篇和下篇的过渡。柳生经常去医院，在医院里头跟乔院长混熟了，院长就给了他一个采买蔬菜、肉类的差事。井亭医院里头住了两个身份最高的病人，特一床是一个老红军，叫康司令，特二床是一个得了妄想症的首富郑老板。郑老板的姐姐给他聘了一个公关白小姐，这个白小姐就是当年的仙女。她回来了。柳生第一次重新见她，看到她大半张脸用一条黑色的围巾给蒙起来了，柳生只看见她的眼睛，很黑很漂亮。公关小姐的工作，其实就是帮助郑老板找小姐。后来，郑老板不要小姐皈依了，郑家就要在医院里头建一座香火庙。院长就把基建费给了柳生，柳生将水塔改造成了庙堂。
中篇里头还有一个岔出来的枝节是，白小姐让柳生帮她去破产的马戏团讨一笔30万的债务。柳生发现，马戏团里头那个英俊的驯马师，其实是白小姐的情人。这个驯马师第二天就割腕自杀了，郑老板的姐姐就咬牙切齿地说，是白小姐骗了郑老板30万，还拿了个钻戒跑掉了，她说：我迟早要摆平她，有钱还钱，没钱，要么就毁容，要么就进监狱，不能再让她在社会上害男人了。
然后，保润关了十年，刑满回来了。柳生早晨进他的面包车，发现保润钻在他的菜筐里头睡觉，拔腿就要跑，被保润一把揪住了。保润说：跑什么呀？你怕我啊？保润就让柳生拉着他去井亭医院，他说：先去看我的爷爷，其他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来。中篇的结尾是保润廉价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他入狱以后，他父亲中风了三次死了，母亲到省城找他姐姐去了，家里的铺面房出租了。保润就找到他父亲的骨灰盒，给他父亲下葬。下葬的时候，他磕完头，趴在墓上面听，也让柳生去听。他听到这个墓里头有米粒在热锅里头翻炒的声音，保润用手拍拍，说：爹，我听见了，你别炒了，声音就平息了。柳生就说：你爸大约是嘱咐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保润就慢吞吞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这怎么可能呢？
下篇是写过去的仙女，也就是现在的白小姐，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低贱，因为她的资本只有色相。故事从白小姐的怀孕开始叙述，孩子是庞先生的。庞先生不是富翁，也不是帅哥，只是一个矮胖的普通港商。白小姐和他在法国玩的时候，在卢瓦河边，一失足就怀了孕。她本来想做人流，临时决定不做了，回来找庞先生。没想到庞先生非但不认账，还只给她订了一天的酒店。最后是仗义的阮老板帮着白小姐去谈判，庞先生只同意签一份期货合同，就是说孩子生下来检验 DNA，如果是他的，他就认账付钱。白小姐觉得自己的肚子就像是矿山，感觉到了耻辱，柳生就帮着她去讨权益。
这一节就写他们见面，庞太太伸出手，脸上是充满宽恕的微笑。她的腕上有个翡翠镯子，白小姐就说：这个镯子真漂亮，是玻璃种还是冰种？那庞太太就淡淡一笑说：是丽江地摊上买的，50块钱，我从来不戴贵重的东西，有罪的。柳生就在旁边问：庞太太，那我想请教，玩弄女人、把人的肚子搞大了有没有罪呢？庞太太面无表情地说：有罪。柳生问：有罪怎么处置呢？庞太太说：有罪要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柳生说：上帝宽恕了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呢？庞太太就说：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拯救就是好处。小说里头描写，白小姐在庞太太面前只觉得自己低贱，庞太太身上像有一种草药的气味，白小姐觉得自己很脏，她丢下了柳生落荒而走。
下篇里头的悬念就是保润的报复。有一天，白小姐想吃一碗鸡汤馄饨，保润就跟了进来，她慌忙逃出去。这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白小姐就问保润想怎么样？保润说：我损失什么，你赔什么。先赔时间，你要赔我十年的时间，还有自由，你要赔我十年的自由。
第二次，保润在白小姐住的旅馆底下等她，白小姐摆出了姿态说，跟你说不清，我让刘局跟你说。白小姐在这个城市里头认识了很多有钱有势的男人，她翻了一会儿电话本，又说：算了，先礼后兵，我请你吃饭，怎么样？你点地方。我今天好好地陪你喝两杯。保润就说：你请我吃饭，其实不合算，一杯酒最多就抵一个礼拜，你要喝多少杯酒才能抵十年呢？白小姐就问：那你告诉我，怎么才合算？我陪你睡最合算吗？你要睡，是不是？保润就笑着说：巴黎都去过的人，怎么那么俗气，我们的问题酒解决不了，睡解决不了，我是要请你跳小拉，小拉你还会跳吗？白小姐于是就回到十年前那个场景了，她打了一个冷颤说：我不跳，我不跳小拉，都什么时代了，你到舞厅去看看，只有土鳖才跳小拉呢。保润说：我就是土鳖，土鳖就想请你跳个小拉，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过是要个公平。
这时候，苏童就描写他点了支烟，手在发抖。白小姐也拿了一支烟抽，她说：那我们谈笔生意吧，我欠你的今天都还给你，你要什么样的公平都给你，从此清账，行不行？然后保润把白小姐给捆起来，拉进了水塔。水塔门口挂了块牌子：护工宿舍。保润回来以后，就在医院里头当上了护工，这个废弃的水塔就变成了保润的宿舍。一进水塔，白小姐就要求解绳子，她说不解绳子怎么跳小拉呢？苏童就写白小姐想起了往事，说这个水塔是她的纪念碑，也许一直在等待着她来瞻仰她的魂。保润说，绑还是要绑的，我们不跳小拉了，改跳贴面了，你教我跳。白小姐说：我又不是牲口，你又绑我了，你犯法，知道吗？我再告你一次，你还要坐十年的牢。保润就说：跳完这支舞，你可以去告，我还怕坐牢吗？最好的十年都坐过了，再来十年怕什么。
小说就描写保润贴住白小姐捆住的身体，但白小姐注意到保润的敏感部位其实风平浪静。白小姐感觉到保润的舞步里隐藏着强烈的愤怒和无法抗拒的绝望。保润的面孔很突兀地就贴住了她左边的脸颊，小说中描写，像一块石头贴在了悬崖上，又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她感觉到保润流泪了。然后保润就凝视着她，呼吸很急促，烟气和酒气都喷过来，白小姐就一下子吐了。保润垂手站在一边，说：是我让你吐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恶心吗？白小姐就说：不，不是你，是孩子，我怀孕了。保润就放开她走了。白小姐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跟柳生走吧，今天开始，我和你清账了。他要的，其实只是白小姐十年前对他蛮横无礼的公平。
在这里，白小姐其实已经做好了付出相应代价的心理准备，但是保润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她走了。苏童没写保润的心理活动，但是他在前面的不断铺垫，使得水塔这个场景充满了仪式感。最后这个张力突然间就泄掉了，可以走了，也让这场宽恕变得轻飘飘的，白小姐没有被宽恕的感觉。保润正是要以这种宽恕来实现他永久的不宽恕。
但白小姐的事没结束，柳生送她上机场，路上遇到了车祸，昏迷了18个小时，没死，胎儿也没事儿，柳生也没死。这是小说，生死是由作家掌控的。随后，柳生就让她住进了保润家的老屋。中间有一个情节，有一晚，柳生被他妈赶出来，求到这个屋里过一夜，白小姐就让他住在楼下。第二天早上，白小姐起来，柳生给她熬好了粥，还帮她洗了衣服。白小姐忽然就有一种很安宁的感动，她突然就对柳生说：我认命了，没什么好的日子等我了，我想好了两条路，第一条是留下孩子，让孩子陪我；第二条我要问你，我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柳生就问：这个陪，是做老公还是做情人呢？柳生又接着说：老公不合适，做情人吧。这说明柳生其实也很看不起白小姐。
柳生准备跟别人结婚了。新婚之夜，保润喝了一瓶酒以后，就杀死了柳生。柳生死了以后，他母亲坐在门口，簇拥着一大帮人来骂白小姐是害人精。白小姐从后门顺着石阶下到河边想逃，结果滑到了河里，河水却托起了她，她又没事，直到被别人救起，生下了婴儿。她生下来的孩子，小说里面描写叫作耻婴，因为脸上有一块鲜红的胎记。白小姐产后得了抑郁症，回到了井亭医院。她要求回到她原来住的地方，她原来住的地方成了健身房，乔院长就安排她住进了原来保润宿舍的水塔。结尾是保润的爷爷坐在水塔的门口，抱着戴着口罩的耻婴，说白小姐关照的，她不回来，口罩是不能摘的。他的身边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保润穿过的衣服，这个耻婴在爷爷的怀里很安静。
最后，再来总结一下这部小说的创作特点。
首先，是黄雀的意味。上篇里头，保润绑了仙女，让柳生来解绑，这黄雀是指柳生，是表面的故事。中篇里，柳生生活在罪恶的阴影里，应该说也是黄雀的意指。下篇，保润似乎已经放弃了对生活在侥幸中的柳生的报复，按照苏童的说法，他说他本来不想让保润杀柳生，但是最终还是觉得杀比容忍更真实。为什么呢？因为柳生不忏悔。从小仙女到白小姐，她穿上了奢华的外衣，在男人丛林里头穿梭，阅人无数以后，苏童描写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掉鱼网。从本来的贫贱追求一圈以后，变成了低贱，最后生下来的是耻婴。罪与罚，我想是黄雀在后真正的含义。
第二，这个小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意象，叫作丢魂。小说是从保润的爷爷等待死亡开始叙述的，开头是写保润的爷爷每年都要去拍一张新鲜的遗照，拍一次就说：我还没死啊，又多活了一年。小说开始的这一年，保润去照相馆替他爷爷取照片的时候，取回了一张梳马尾辫的少女的照片，他舍不得还回去，然后就把这照片夹在了自己皮夹子里头。
爷爷的照片因为丢了，照相馆就让他去补照，在补照的时候，他爷爷突然惊叫一声说：我脑袋里的气泡破了，我的魂飞走了。魂飞走了，香椿树街上的绍兴奶奶就让他去祖坟上去喊魂，他就说祖坟都刨掉了，上面盖上了塑料厂，到哪里去喊呢？他就想到当初刨祖坟的时候，曾经偷偷捡了两根祖宗的骨头，藏在了一个手电筒里头，他忘了手电筒埋在哪儿了，就拿着铁锹到处去挖。在挖的过程中，就展示了他们家的地产图。也就是说，香椿树街有一半的人家，都住在他家的地皮上面。保润的爷爷谎称是挖黄金，就引发了香椿树街上的掘宝日，写得荒诞热闹。保润的爷爷被儿子和媳妇送进了精神病院，进了医院还要挖，保润就在他身上学会了捆绑。
那个装尸骨的手电筒，后来是被白小姐从房顶上捅下来，扔进河里去了。保润曾经下河去找，没找到，就对白小姐说：我爷爷那魂不值钱，沉在河底也好。他说：我总结出来，因为我爷爷没魂，所以他太太平平的，长寿。而柳生对白小姐说起那次强奸也说：其实我是好人，这么多年我就一直不明白，当年怎么会对你做了那种事儿？香椿树街上的人都说我是丢了魂。白小姐呢？她想起她奶奶，也就是领养她的那个花匠的老伴儿也对她说过，她说：孙女，你的魂丢在外面了，女孩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也许是因为丢魂，白小姐才两次在大难中不死，但丢魂就丧失了尊严。
第三，这部小说表面上是荒诞，内里是悲伤。苏童设置了一个网状的因果，结构其实很复杂。他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有人总结说是表达残酷青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结论，就把作家四年的辛苦都给抹杀了。那么能不能用善恶来总结呢？保润当年强迫仙女跳小拉，因为她的蛮横才捆绑了她，其实只是为了找回他一个男孩儿的自尊。十年后，他出狱，他索要对他的补偿，其实也只是要补偿这伤害的自尊，他卑微而可怜。柳生没有保润的善，他杀了仙女的兔子，又强奸了仙女，他有负罪感，却没有忏悔感，不能拯救自己，但他其实也并非真的恶。小仙女到白小姐，小仙女只不过是不认贫贱的命，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她表面已经接近了光鲜世界，但这其实是表象。小说里写她感叹说：我在这城里的社交网络，看起来人多势众，其实细如游丝，一碰就断了。苏童说，有一根绳子一直捆绑着她的身体，她的命运其实是由绳套给控制着。
这个小说环环相扣，不仅设置了足够你回味的网状的因果，而且叙述语言极其的精妙。比如说，18岁的保润在绑了15岁的小仙女以后，看到红色的水塔上面飘着的云，苏童是这么写的：“他觉得自己笨，春天的天空充满了谜语，那谜语他不懂，春天的水塔也充满谜语，那谜语他也不懂。还有他自己，春天一到，他的灵魂给身体出了很多的谜语，他的身体不懂，他的身体给灵魂出了很多谜语，他的灵魂不懂。”这是说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关系，是灵魂和身体之间的谜局构成了悲剧。
最后，总结一下这部小说的知识要点：
第一，这部小说是苏童的第九部长篇，也是他至今为止最后一部长篇，他写了四年。这是苏童最有深度的作品，2015年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第二，这部小说讲了一个罪与罚的故事，小说中的三个人物，柳生买通仙女做伪证，将强奸罪栽给保润，表面看是保润出狱后复仇的故事，其实是讲柳生与仙女自己面对的罪罚。
第三，这部小说的书名“黄雀记”，其实是说罪与罚的关系，它强调的是自我如何会成为自我的敌人。
第四，这部小说讨论的是身体与灵魂之间的关系，灵魂丢了，只剩下身体，就没有了自尊。苏童写的是失去自尊的悲剧，这是他对这个时代爆发的众多社会问题的悲叹。
撰稿、讲述：朱伟 脑图：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