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 朱伟解读

《生死疲劳》| 朱伟解读

关于作者

莫言是中国籍的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这个奖历史上第108位得主。他能获这个奖，无论是从作品的数量、作品涉及的面还是作品的深度，都是实至名归的。莫言的小说创作就像井喷，每一部作品的写作速度都是惊人的。他在写作的时候，保持了一种惊人的气场。

莫言作品最大的特征，就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

关于本书

这部作品可以视为莫言除去《丰乳肥臀》之外，另一座创作的高峰。它同样是一部史诗，写了五十年的跨度。外界猜测他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这部小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不过莫言写作这本书，只用了43天的时间。它采用了一个非常新奇的视角，引入了“轮回”的方式，创造了非常奇异的写作风格和阅读体验。

核心内容

地主西门闹在土改中被枪毙之后，通过轮回投胎变成了一头驴，之后又陆续变成牛、猪、狗、猴，最后投胎为人。莫言通过这些动物的视角，写了西门闹的后代，以及他的长工蓝脸一家，在二十世纪后半夜整五十年中的命运。因为西门闹一直无法遗忘被杀的仇恨，所以一直在畜道中轮回。在小说的最后，西门闹终于放下一切，在千禧夜变成婴儿重新诞生。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朱伟。这是听懂莫言的第六讲。今天我们讲他的《生死疲劳》。我们今天分成四部分来讲：先讲讲这小说的创作背景；再讲讲这小说中的人物关系；讲讲这小说的故事；最后讲讲这小说的特点。

《生死疲劳》是莫言的第八部长篇，写于2005年，2006年出版的。在《生死疲劳》和前面我们说的那个《檀香刑》之间，还有一部长篇，叫做《四十一炮》。也就是说，从《檀香刑》到《生死疲劳》，中间大概两三年写一部长篇。那么《生死疲劳》写完了以后，接下来他的第九部长篇叫做《蛙》。这个蛙是一个同音词，它同时也是女娃的娃，男娃的娃，农民都要说生个娃。同时又是女娲的娲，也就是我们古代神话中间，女娲补天，女娲造人，《蛙》是他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部长篇。

《蛙》是2009年写的，那么2009年到现在都快10年了，莫言没有新作。这是一个挺遗憾的事。我们一直期待着他有新作。那前段时间，我专门去看过他，我还问过他，我说有没有新作？他给了我一本新出的《人民文学》，《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他的一个戏剧剧本，叫做《锦衣》。但是到现在为止，他没有新的长篇。

那么《生死疲劳》和《丰乳肥臀》是莫言两部最重要的长篇，这两部小说也是篇幅最长的。《丰乳肥臀》是565000字，《生死疲劳》是476000字，相差了不到10万字。《丰乳肥臀》写了整整一个世纪，《生死疲劳》写了50年。在我看来，这两部小说应该说都可以称作史诗，当然它们表现方法不一样。《生死疲劳》是我的朋友陈安娜翻译成为瑞典文的，安娜当初翻译完这个《生死疲劳》以后，说了一句话，说莫言有了这部小说，成了。那么我理解，就是说这部小说在莫言的整个作品中间，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莫言写这部小说写得很快，初稿写了43天，他说他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用了一种软笔，就是离开电脑，就像一个裁缝一样，离开了缝纫机回到了手工，手工的针线，用一种介于钢笔和毛笔之间的这个软笔，他说这种笔他写了50支，大概是8000多字写一支。

他说这个笔尖留在纸上的这个声音，使得他不像在电脑上一样，在电脑上面他要去想拼音，要去敲键盘。回到手工操作的时候，他觉得句子就会蜂拥而来，所以他写这个小说的时候觉得感觉特别好，我的形容就是才思喷涌，43天就把一部这么重要的长篇给写完了，这真是了不起，这是他的创作背景。

那么我们说说这个小说中间的人物关系，这个小说开始于1950年的1月1日，小说中的主人公叫做西门闹，是西门屯这个地方的一个地主。这个地主在土改的时候被枪毙了，1950年的1月1号，他投胎成为一头驴，那小说就从他投胎成为驴开始写起。

这个小说一共写了五部，整个投胎的过程，一直是在畜道里头轮回，先变成驴，然后又变成牛，从牛又变成猪，从猪又变成狗，从狗又变成猴。到最后，从猴才变回人，变回人了以后就变成蓝千岁，为什么叫蓝千岁？因为它是2000年，就是新的世纪来临的那个晚上生下来的，千岁的概念，我想就是说他经历了太多吧。蓝千岁是一个大头婴儿，等于是从一个大头婴儿开始来回溯这个50年，是这么一个结构。

那么这个结构的话，这个叫西门闹的地主，他有一妻两妾。这一妻叫做白氏，那时候女子出嫁了以后，就没有姓名了，就是氏，白氏。白氏新中国成立以后就一直是被劳动改造。直到改革开放以后，西门闹被摘掉了这个地主的帽子，摘掉地主帽子以后，当初枪毙西门闹的村支书叫做洪泰岳，这洪泰岳新中国成立以后就一直担任西门屯的党支部书记，白氏摘帽以后，这个洪泰岳就起起性了。

当初时候，这个西门闹是投胎成为了一头猪，那个猪叫做猪十六。这猪十六看这个洪泰岳要去动白氏，就把他的睾丸给咬掉了，然后白氏就自杀了。这是他的一妻。

他的两个妾，他的二姨太叫做迎春，因为白氏不能生孩子，所以娶了这个二姨太以后，帮着西门闹生了两个孩子。生下来一个儿子，叫做西门金龙。然后在西门闹被枪毙的时候，迎春肚子里头还怀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生下来叫做西门宝凤。西门闹被枪毙了以后，迎春嫁给了西门闹的长工，叫做蓝脸，小说中间这个西门闹不断地喊冤，他说他没有做坏事，他做的都是善事，所以说他是冤枉的。那么这个蓝脸，就是他在雪地里捡的一个孤儿，捡了孤儿以后长大就成了他们家的长工了。那么为什么叫蓝脸呢？因为他脸上有一大块蓝记，一大块蓝斑所以就称他叫蓝脸。

那迎春嫁给蓝脸以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做蓝解放。

西门闹的三姨太叫做秋香，好像是一个唱戏出身，水性杨花的一个人，所以她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嫁给了枪毙西门闹的民兵队长叫做黄瞳。嫁给黄瞳以后，为黄瞳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做合作，小女儿叫做互助。

那么西门闹的第二代是西门金龙、西门宝凤，然后迎春和蓝脸生了蓝解放，秋香和黄瞳生了合作和互助。那么蓝解放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就是第三代，叫做蓝开放。合作嫁给了蓝解放，互助嫁给了西门金龙。互助和西门金龙没有生孩子，领了一个孩子叫做西门欢。然后这个西门金龙还生了一个私生女，叫做庞凤凰，这就构成了第三代。这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为什么我专门要讲一下人物关系呢？就是讲一下人物关系，有助于我们理解后面的情节。然后我们讲讲这部小说的故事。

这部小说它分成五部，前面的四部分别写驴、牛、猪、狗，最后一部的话很简略的，用全知全觉来写，带过一个西门猴。

那么这个西门闹为什么一直在畜道里头轮回呢？其实这小说里头有很有意思的描写，那个小说第三部，牛死了以后投胎为猪之前，阎王爷曾经跟他有一段对话。

阎王爷就说，为什么让你，还是在畜道里头轮回？因为你老是喊冤，老是忘不了仇恨，其实你那个西门闹早就死了，早就已经烂了，你的那些后代都已经长大了，西门闹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你还念念不忘，正因为你念念不忘，所以就不能把你投胎成为人。很奇怪，说是别的人在投胎之前都会喝一个，孟婆迷魂汤，以后就会忘记自己，那为什么你就忘记不了你自己呢？这个西门闹就说，孟婆迷魂汤对我没有作用。那这个孟婆的话，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间是一个风婆，喝了这个孟婆迷魂汤以后，这人就会忘记自己的前生。

那么小说第四部的结尾，他变成了狗以后，阎王又对西门闹说，我们是有一个原则，我们不能让还怀着仇恨的人再变成人。所以，我让你再去变成一次猴子，你把仇恨发泄干净以后，就让你再变回人来。我觉得这个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说法，因为这个小说写的是轮回，你可以说它是迷信，或者另外各种各样的说法都可以，但是轮回你不可否认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间的一个东西。那这样的一种说法，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么小说就写，不断地通过他的轮回过程，就是第一部写西门闹变成了西门驴，用这个西门驴的第一人称的叙述，就是他已经变成了驴，然后是西门闹的那个行为，比如说它看着这个白氏在那儿受苦，那个支书洪泰岳在逼问、拷打，白氏还藏了西门闹的多少宝贝的时候，它就会冲到屋里去，将盆盆罐罐都撞碎。洪泰岳去抓它，它昂首冲出门去，把洪泰岳留在屋里，把胳膊撞断了。然后它用缰绳像鞭子一样抽老人秋香，因为秋香嫁给了枪毙他的民兵队长，它四蹄腾空，像马一样，从秋香的头顶跨过去。

那么第一部里头，重心是写西门驴的眼光来看蓝脸，因为蓝脸是他的长工，他跟他的长工是有感情的，蓝脸分到了这个土地，就把土地当成了他的命根子，他热爱这个土地。

上世纪50年代是搞合作社运动，合作社的话，当初说要拔白旗，大家都要入社，那蓝脸就拒绝入社，他单干，他说你们入社，这地是我的，我自己来种，那么他就变成了一面白旗。支书就是要拔这个白旗。

那么小说主要的情节就是来叙述这个蓝脸，怎么单干的这么一个过程。最后从合作社变成人民公社了，因为三年自然灾害，就没吃的了，没吃的了以后，这些饥饿的人民公社社员们就抢了蓝脸家的粮食，最后把这个驴给杀掉了，大卸八块给吃掉了。

那么第二部，这个西门闹再投胎，他就变成了一头牛。莫言是，一直是做人称改变，他是不断地改变叙述方法，第二部的话他就变成了这个，蓝脸的儿子，蓝解放来叙述，叙述他和牛之间的感情。

从开始时候就我跟着我父亲蓝脸到贩牛的地方去挑牛，然后，蓝脸就一下子认出了西门闹投胎的这头小牛。那为什么他认准了这头牛呢？他觉得这个牛的眼睛跟那驴的眼睛很像。这一部里头就写蓝解放和这个西门闹自己的儿子西门金龙他们之间的冲突。因为西门金龙要追求进步，他要跟自己的出身划清界限，就成了洪泰岳树的典型，后来的说法就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但是50年代的时候，就是要树一个跟地主家庭划清界限的新青年的形象。洪泰岳就培养西门金龙，那西门金龙就变成一个特别蛮横的人，他先跟这个蓝脸分了家，他要入社。他带动了他母亲加入合作社。原来蓝脸一共是有6亩土地，这样的话3亩多地入了合作社，蓝解放就说，“爹，我跟着你一起单干。”然后就他手里还剩下3亩2分地。

那么西门金龙入了社以后，有这么一个落后的后爹，就特别愤怒。对蓝解放跟着后爹单干也特别愤怒，小说中，他就用鞭子抽瞎了西门牛的一只眼睛，狠狠打了一顿蓝解放，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他说，你一天不入社，我就打你一顿，打到你入社为止。莫言要写这种重新做人的精神扭曲。

这个第二部写的是文革前到文革开始这样的一个历史背景。后来文革开始金龙就变成了造反派，他就要改造他的后爹，他说你一直是我的耻辱，那他作为一个造反派，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他说我要去掉你这个蓝斑。然后就描写这个西门金龙拎了一大桶红漆，就拿那个红漆泼到他的后爹的脸上，就这个刺了蓝脸的眼睛。那么亏得西门宝凤当初时候已经变成赤脚医生了，西门宝凤就赶紧去，拿清水来洗这个红漆。但是这个蓝脸的一只眼睛已经被刺瞎了。

那么，文革中间，蓝解放他也顶不住了，因为文革中唯成分论，其实西门金龙是地主的儿子，蓝解放他是蓝脸生的，他应该是贫农的儿子，但是他因为跟着蓝脸的话是走单干的道路，所以他一直被造反派歧视。他就找到他父亲，就说“父亲，我也得入社，不入社的话，我就没有前途了。”那蓝脸就说，你就入吧。这样的话，蓝脸就剩下1亩2分土地了。因为蓝解放跟这个西门牛的感情特别深，他说你把牛牵走，那蓝脸把房子也给了他的儿子，自己就住在牛棚里头，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他就守着他的1亩2分地，这个1亩2分地就成为了他们整个的家庭，家族人的葬身之地。所以这个其实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情节。

那么第二部里头，主要的是写蓝解放叙述西门金龙。西门牛入了公社，金龙就要让这个西门牛去耕公社的地，但是这个西门牛就不进公社的地，那西门金龙就开始用鞭子抽它。就写父子之间这种残酷。就是因为西门金龙是西门闹的亲儿子，所以他儿子怎么打他，这个西门牛都忍受。金龙后来把这个西门牛赶到了公社地里以后，这个就趴在地里，就不动，让它犁地，它就不起来，它就趴在地里。那西门金龙就打，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放火，说我把你烧死。

最后的描写很悲壮，就写这个火着起来以后，这个牛已经被打得不行了，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就在火里头走，身上淌着血，他的描写是“淌着蓝色的血”。然后就是走过公社的这片地，一直走到蓝脸的那片，他原来一直是想给蓝脸去耕地的，走到蓝脸的那个剩下的1亩2分地里头倒下，死了。写得很悲惨。

那我觉得莫言这部小说《生死疲劳》，我自己是读的最难受的一部书。我在写莫言文章的时候，我跟他有联系，然后我跟他讨论这事，我说你这部小说，我是读的心里最难受的。他后来给我回话，他说写这部小说时候，他流泪了，他说这是他唯一的一部。

那么他第三部的话，西门闹就投胎为猪了，它就变成猪十六。一头母猪生了16头猪，它是第16个，所以它叫猪十六。莫言写的这些畜类，无论是驴，还是牛，还是猪，还是狗，写的都是不猥琐。在莫言的这个小说中间没有猥琐，写的都是很彪悍的，就是从这个彪悍的驴，把驴写成了马；很彪悍的牛，然后又变成很彪悍的猪，这个猪十六的话就变成所有猪里头最有能耐的，因为这个猪能够上树，能够翻墙，所以这个猪就变成种猪。

那么第三部，他是写70年代，文革前期到文革中期，一直到文革后期。文革前期的时候，那时候毛泽东有一个口号，叫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深挖洞就是挖防空洞，因为当初时候要准备打仗，广积粮的话就是要多筹备粮食，那么广积粮里头还有一个含义就要多养猪，这就是一个多养猪的背景。在这个第三部里头西门金龙已经变成了一个主要人物，洪泰岳把他培养成了接班人，他就变成了这个村支书了，那他要做出业绩来，就是要做一个养猪的典型，就是说每个村里头1人要养5头猪。

这个小说中间篇幅最长的就是第三部，就是写这个，猪场里头这个事，就是猪十六的传奇故事。为做大力发展养猪的典型，金龙引进了一车廉价的獐头鼠目的沂蒙猪，这第三部是以猪十六叙述的方式，所以，是以它，一头养尊处优，自以为高贵的猪的眼光来看这些低贱的沂蒙猪，写它与沂蒙猪头领刁小三的明争暗斗。再通过它的眼光来看第二代，金龙与蓝解放和合作、互助的情感故事。合作和互助原来都喜欢金龙，因为他长得好，能耐又大。蓝解放暗恋互助。

在莫言的小说里，他经常让自己客串一个酸文假醋的角色，起一个调侃、谐谑的作用。这个莫言一天看到金龙与互助在盛开的杏树上做爱，就叫来了解放，解放见到就犯了疯病，洪泰岳就拉郎配，让合作嫁给解放，互助嫁给金龙，其实解放不爱合作，金龙也不爱互助。

第三部的结尾，有了第三代：金龙与互助没有孩子，领养了一个西门欢。解放与合作生了蓝开放，那时已经改革开放了。然后，金龙与他的情人庞抗美生了一个私生女叫庞凤凰。这个庞抗美是志愿军英雄庞虎的女儿。庞抗美还有个妹妹叫庞春苗，是后来蓝解放的情人。第三部的结尾是，这第三代在化冻的河面上玩冰爬犁，冰塌了，猪十六将他们一个个救起来，自己死了。

死了以后变成蓝脸家的狗生的狗小四，这就是第四部的故事了，第四部是狗小四与蓝解放的交叉叙述。我一直说，莫言小说的丰富性是通过不断地变换叙述方法来实现的。就是由谁来讲，这故事用什么方式讲更引人入胜。这第四部是，狗小四讲一段，蓝解放讲一段。

那么，狗小四生下来以后，蓝解放就把这个狗小四带回他自己的家里，让狗小四干什么呢？他生了孩子，生的蓝开放，蓝开放要上学。在第四部里头，这个庞抗美已经变成了县长，庞抗美提携，让蓝解放变成了一个副县长，他没有功夫去送孩子上学，这个狗小四就扮演了，天天带着蓝开放去上学的这样一个角色。

第四部里头主要是叙述这个狗小四看这个蓝解放，蓝解放因为不喜欢合作，所以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喜欢了庞虎的小女儿庞春苗，是一个新华书店里头的售货员。蓝解放喜欢上了庞春苗以后，就在办公室里头跟这个庞春苗有了办公室恋情。

那么有一天，这个合作发现蓝解放身上带了一根长头发。那么她就让狗小四闻了闻这根长头发，让狗小四帮着她去找，小说里头就描写这狗小四可以跟着这个头发的这个味道，去跟踪，然后就找到了这个蓝解放和这个庞春苗两个人幽会的地点。那么这个蓝解放出轨了以后，就他宁肯不要当这个副县长，他就跟着这个庞春苗两人就私奔，从这个县里头就跑到西安去找了一个房子住下来。

第四部里头，人物关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就是西门金龙变成了暴发户，他变成了新地主了，因为改革开放以后，他原来是村支书，他有权力，然后他开始把村里这个土地换成这个金钱，然后他开始搞旅游开发，搞房地产开发嘛，然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旅游开发区的董事长。他和他的情人庞抗美之间就变成了官商勾结，然后这个西门欢和庞凤凰就变成了县城里头的金童玉女，一个父亲是最有钱的，一个母亲是最有权的。那么，这个原来的村支书也就培养西门金龙的洪泰岳，在改革开放以后变成了这个西门金龙的对立面，就他变成了抗拒拆迁，反抗土豪的首领。

那么迎春后来死了，在迎春的葬礼上面，洪泰岳是拿着这个土炸药，抱着西门金龙两个人同归于尽了。

那么这个庞抗美，她是贪官嘛，贪官事发了以后进监狱，她在监狱里头自杀了。蓝解放私奔了以后，合作很快就得了癌症，合作就让她的儿子蓝开放到西安去找他的父亲，合作得了癌症以后，就回到西门屯老家去了。

蓝解放回家的时候，先去看他爹，说“不孝的儿子我看您来了，您开门吧。”蓝脸就在屋里说，“我没脸见你了，我只交代你几件事”，就把合作的坟，他自己的坟，狗小四坟的地点，都说了一遍。他说，我死以后，不用棺木，不用吹鼓手，你用苇席卷了我，把我缸里的粮食都倒进墓里，这是我地里产的粮食，让它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蓝解放去见合作，合作说，都是我不好，早知如此，我早就该成全你们。说，咱俩也算夫妻一场，我死后，你要好好对她，跟了你的女人，都没福享。三天后，合作死了，再过两个月黄瞳死了，秋香也死了，他们都葬在一亩二分地里，西门闹、白氏、迎春、秋香都葬在了一起。

然后小说中，1998年八月十五，解放与春苗正式领了结婚证，蓝脸住在牛棚里，那扇门总算打开了，说你们修成正果了，我也没心事了，他第一杯酒泼向月亮，第二杯浇在地上，第三杯给了狗小四。然后，那天后半夜，他带着狗小四走进了那块土地。莫言描写，蓝脸从西门驴、西门牛的眼睛里感知到了西门闹，他与驴、牛相依为命，到了狗小四，他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前世今生。他就躺倒在了给自己选定的墓地里，对狗说，掌柜的，你也去吧。蓝脸死后，解放就遵他遗嘱，将粮食都倒进他的墓里，小说中的莫言给写了墓志铭：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第五部篇幅非常短，实际是一个尾声。这个尾声用第三人称，讲故事人全知全觉的叙述，金龙死了，抗美自杀了，西门欢与庞凤凰这对金童玉女流浪去了，流浪回来就变成流浪艺人，带了一只猴在车站广场杂耍。这时候蓝开放已经成了车站广场派出所的所长。蓝解放与庞春苗结婚不久，庞春苗也因为车祸给撞死了，春苗死后，蓝开放就将他父亲接到了互助家里，让他父亲与互助团聚了。蓝开放不是喜欢互助吗？他儿子就做了一件好事，圆了他的梦，让他们晚年住在一起，团聚了。

西门欢与庞凤凰流浪回来就变成流浪艺人，带了一只猴子，这只猴子就是西门猴，他们带了西门猴回来以后，就在车站广场杂耍，

那么西门欢和庞凤凰在车站广场耍猴的时候，西门欢最终被他的原来一起玩闹的一个兄弟，用刀刺死了。这个流氓要对庞凤凰动粗的时候，这个蓝开放，他保护了这个庞凤凰。

小说中间描写这蓝开放，实际上他是喜欢庞凤凰的，但是庞凤凰并不喜欢蓝开放。那么蓝开放就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脸上长了一块蓝斑？因为他从蓝脸到蓝解放，一直到蓝开放，这个遗传没有消失，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蓝斑。那这个小说中间描写这个蓝开放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为了得到这个庞凤凰的爱，他的公职也不要了，他就到，跑到青岛去做了一个整容手术。然后他脸上带着绷带回来的时候，庞凤凰一下子就惊呆了，他把这个蓝斑给去掉了，庞凤凰就被感动了。被感动了以后，就愿意嫁给他了。蓝开放就很高兴，然后他就回家去跟他的父亲蓝解放说，说“爹，我要结婚了，我要跟凤凰结婚了。”那互助就跟他说，说“不能啊”，说这个“凤凰是你大伯的女儿，你们俩是同一个祖母，所以你们俩不能结婚。”

蓝开放一听这个吧，小说中描写，就像五雷轰顶，他大喊一声，冲出门去，一枪打死了西门猴，然后自己开枪自杀了。西门猴死了之后，就结束了西门闹在畜道的轮回。结尾是庞凤凰在2000年的凌晨，也就是一个新世纪的开端，在她住的地下室里生下了她和蓝开放的儿子蓝千岁，也就是大头婴儿，自己也死了。一切因果恩怨都结束了，蓝开放庞凤凰和西门猴最后也埋到那一亩二分地里，这里葬着与西门闹有关的所有人与驴、牛、猪、狗、猴，所有的畜，这就是整个的小说的故事。

最后我们再来讲讲莫言这部小说的特点。这部小说，我刚才已经讲了，它和《丰乳肥臀》不同的是，《丰乳肥臀》写了100年，它只写了50年。但《丰乳肥臀》用了一种线性叙述，线性叙述什么意思呢？就是像一条线，就是说是整个的100年，他是从头到尾一条线这样的顺序写下来的。但是，《生死疲劳》的话，它是写了一个空间，就是一个轮回的空间。虽然说他写了50年，但是写了一个原来地主，一直到变成驴，变成牛，变成猪，变成狗，变成猴，最后又变回人，这样的一个空间。

其实轮回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就是日本有一个大作家，三岛由纪夫，他用了4部长篇小说来写轮回，这个小说叫做《丰饶的海》，就是用了100多万字的篇幅，大概120万字，写的是一个人再投胎为另外一个人，投来投去，四部投胎为四个人，很累赘。莫言用了四十多万字篇幅，在畜道轮回中不仅变化多，有趣，而且讲了一个道理：遗忘，就是人不能被仇恨蒙住，冤屈仇恨要遗忘。

这个道理，其实在轮回这个概念中，还是挺重要的。阎王告诉西门闹，遗忘了，才能重新做人，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享受欢乐呢？为什么老是不愿意重新做人呢？不愿意重新做人，那好，做驴做牛做猪做狗，不让你表达自己的意识，让你闭嘴，直到你没有了仇恨，才能重新获得做人的资格。换一个角度，也就是说，做人是需要有资格的，这里有一个人格的含义。这是这小说第一层的有意思，第一个特点。

那第二个特点的话，我觉得这说是一部难度最大的小说。为什么说是一个难度最大的小说？因为他要通过这个动物的眼睛，或者说通过动物的身份去写它对人情世故的理解，或者说是，一方面是它来看人间，另外一方面它还有自己的形态。比如说它是一头驴，比如说它是一只猪，他不能够把这个驴写成人，他要有模仿这个驴的心理或者猪的心理，我觉得这个技巧上面挺难的。那他写的好的地方恰恰也是这些地方。

比如他写第一部，写这个驴，我刚才讲了，他写的跟马一样，可以像马一样地飞奔，然后它喜欢上了是一头母驴以后，遇到了狼群，居然能够像马一样把这个狼给踢死了。早上起来，周边死了好几头狼，人家就不能相信说这是一头驴给踢死的。它撞伤了洪泰岳后，洪泰岳恨它，要杀死它，它暴烈，狂怒，后来偷吃人民公社牲口的粮食，民兵在后面追它，要打死它，亏得县长喜欢它，县长是贩驴出身，说这是一头好驴，就给我当坐骑吧，成了县长坐骑，洪泰岳就奈何它不得了。可惜后来跟县长下乡，走夜路，蹄子滑到石头窟窿里，腿断了，蓝脸就牵着一瘸一拐的它，一步步回家，很凄凉。蓝脸从它的眼神里能感觉到，它就是他的东家，他给它装了个假蹄子，牵着它慢慢地遛。洪泰岳说，蓝脸，你牵着这驴，是要向人民公社示威吗？蓝脸说，我和公社，井水不犯河水。

这部小说中我以为写得最好的是猪，第三部猪撒欢篇幅也是最长的，写养尊处优、心高气傲，智勇双全的猪十六与刁小三一来二去的玩心眼，写得妙趣横生，惟妙惟肖。斗到最后，两头猪有了感情，变成惺惺相惜了，猪十六觉得刁小三还是有义气的，它去帮助逃跑的刁小三与人斗，成为猪王，这时候它叫刁小三“老刁”了。这些猪身上滚满了松脂，成了野猪，生产队组织了有经验的猎手与复员军人，用火焰喷射器猎杀。刁小三死了，被作为胜利的象征，陈尸在汽船上拉回去的时候，猪十六撞翻汽船，为刁小三报了仇。

第四部写狗，写合作要它去跟踪主人，它的矛盾心理，它不愿做告发者，但合作也是主人，它又必须听从主人的，狗是忠诚的嘛。这一部里写得好的不仅是对狗小四嗅觉的描写，还有一到后半夜，它就成为全城狗的首领，它们都来到广场聚会，全城六百多条狗。有的叼来啤酒，有的叼来火腿肠。天快凉的时候，它就宣布，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后，广场上不能再有一条狗，然后互相拍爪告别，悄悄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条温顺的狗等待黎明。莫言这部小说里以动物的形态来写此情此景，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这些动物的习性把握得这么准确，真是写绝了。这是它的第二个特点。

那么这个第三个特点，也是更重要的，就是我觉得这小说超越了意识形态，它通过西门闹这样的变成驴、牛、猪、狗、猴的过程，实际上是来写人的渺小。五十年，驴、牛、猪、狗、猴，很快就轮回了一遍，在人，也就是一代。实际上，这小说中人，除了蓝解放与互助，各种各样方式，蓝脸算是善终的，很多都是自己造就了因果，导致非正常死亡，并不能善终。那么，人的寿命要比畜类长一点，也有限。也就是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一个历史长河里面，就像流沙，很渺小很渺小，瞬间就一生过去了，所以要懂得珍惜。

莫言还要说的是，人类不要自以为是，斤斤计较，更不要互相为敌，他通过西门闹这样一个轮回故事，要告诉读者的是：人类要学会认识自己，不要再被自己蒙蔽，要善待自己、珍惜自己这其实是短暂的一生，珍惜当下而非来世。有的读者以意识形态去衡量、尺度这部小说，就读成一个被镇压的地主，变成驴、牛、猪、狗、猴，来看这五十年的荒唐事，就变成莫言要通过畜道轮回来写荒唐的历史了。

我觉得这不是莫言的本意。莫言的本意是要通过西门闹的轮回过程中所见的人世、人事沧桑，来写来表达小说中那个莫言给蓝脸写的那个墓志铭：“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我觉得，这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莫言后来关于这部小说，有一些感慨，第一个意思，他说，人畜其实同理，轮回又何须六道？第二个意思，他说，新账旧账，最终都一笔勾销，是非功过，一层压着一层，就像历史的化石了，功中可能有非，过中可能有是，这都不以人意志所左右。第三个意思，佛眼总是低垂的，为什么？因为佛是觉，觉为空。莫言说，佛眼低垂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死皆疲劳。这是生死疲劳的真含义。

《生死疲劳》就讲到这里，我们来简单回顾一下今天的主要内容。

第一，《生死疲劳》是与莫言得诺贝尔奖关系很大的一部长篇作品，时间跨度有50年，是一部史诗之作。

第二，莫言在小说中融合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和中国民间传说，写了西门闹转世为各种动物，见证了家族悲欢变迁的历史。

第三，莫言在小说中展现了高超的文学技巧，写驴、牛、猪、狗、猴，都以动物的视角来写，写得非常逼真。

第四，这部小说超越了意识形态，写轮回，也是在写历史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写人的渺小。人应该忘记仇恨。

撰稿、讲述：朱伟 脑图：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