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 朱伟解读
《妻妾成群》| 朱伟解读
关于作者
苏童,1963年生,原名童忠贵,苏州人。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妻妾成群》《红粉》《河岸》《黄雀记》等,其中《黄雀记》获得2015年茅盾文学奖。《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入围了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苏童的文学语言极其精美,在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上都取得了非常杰出的成就。
关于本书
《妻妾成群》是苏童最著名的中篇小说。苏童在刻画人物中,写得最好的,往往是比他大的女性,比如说就像《妻妾成群》里的主角颂莲。这个小说的情节并不新鲜,但是苏童在叙述中间,融入了迷人的古典叙事的手法。张艺谋后来改编的时候,做了一些改动,把故事发生的地方,从江南移到了山西。
核心内容
小说的主人公颂莲,是一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学生,她到了旧式家庭里做妾,起先还保有原来的心气,但是在这个家庭对她一步一步的冷遇和吞噬中间,终于像庭院里的花一样凋谢了。这部小说中的紫藤架和井是两个重要的象征。紫藤架象征着青春,井代表着死亡。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朱伟。我会在得到为你解读一系列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在这些作家成名的时候,我曾经担任过他们的编辑,了解他们,也见证了那个时代。希望你喜欢这份特别的解读。
今天我们讲苏童的《妻妾成群》,也就是三妻四妾的妻妾。《妻妾成群》是苏童影响最大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在1989年的《收获》杂志上。这其实已经是苏童发表的第三部中篇小说了,他最先发表的中篇小说叫作《1934年的逃亡》,第二个叫作《罂粟之家》,从1987年起,一年一部。《妻妾成群》是1992年由广州的花城出版社首次出版的,这是苏童出版的第二本书。第一本书是1988年由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1934年的逃亡》。
我们还是先说这部小说的背景。苏童本名叫童忠贵,苏童是笔名。苏童写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叫《城北地带》,城北就是他家的位置,他的童年和余华的生长环境很相像,也是隔着河和桥就是田野。那时候的城镇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布局。他家是临着河的,后门就是河,因此,河和船是他小说里头很重要的因素。
苏童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中文系毕业的作家,北大有查建英、刘震云、陈建功,湖南师范大学有韩少功,南京大学有叶兆言。我觉得中文系毕业的作家,起点是不一样的。苏童本科毕业是1984年,毕业以后在南京的艺术学院当了一年的辅导员。1984年的时候,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作《桑园留念》,成为他创作真正的起点。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写了童年记忆,小说中间的“我”就很像是童年的苏童。
苏童他在九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是肾炎和并发性的败血症,他母亲当初就用自行车驮着他,看了半年的病。所以他的童年很孤独。
《桑园留念》以第一人称,用感伤的情调写了“我”和两个女孩儿的故事。一个女孩儿是住在桑树园里的丹玉,另外一个女孩儿是他的邻家女孩儿叫辛辛。
小说是从“我”在桥上被一个叫作肖弟,一个叫作毛头的坏孩子拦截,被迫去给丹玉送信开始的。这个肖弟让丹玉做了三次人流,但是,最后丹玉却是跟毛头抱在一起,死在了竹林里头。
辛辛家沿河的石阶正好对着“我”家的后门,这是小说中的“我”。“我”和她曾经有一次约会,那女孩儿到了家里来,就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我”要去关门的时候,这女孩儿就叫起来了:“别关门”,闹钟就响了,这个女孩儿就吓走了。
小说的结尾就是多少年以后,“我”再次回家,从北方回家,走在桥上,看到桥下的辛辛变成了一个挺着大肚子,好像不认识他的女人。
1987年第一期的《北京文学》发表了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第二期就发表了苏童的《桑园留念》。
我之所以说《桑园留念》是苏童真正创作的起点,是因为它确定了苏童小说的创作基调。这个基调,第一就是像姐弟恋,他的感情投入,写得最好的,往往是比他大的女性。比如说就像《妻妾成群》里的主角颂莲。第二,他在叙述这些跟女性的关系中间,会有一种迷人的感伤。苏童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到现在,我看他还像一个单纯的老男孩儿,他经常会有很羞涩的表情。我觉得他是把他和他姐姐的感情移植到了他的小说里。
我是1987年到南京才认识苏童的。大约是1988年底的时候,作家协会分给了苏童一个房子,离新街口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我现在想那个房子的话,应该是一个等待拆迁的小木楼,楼下的空间其实很小,也就能放一辆自行车。但是从木楼梯走上去,楼上的空间很大。
他有了这个房子以后,我到南京,就睡在他家,他屋外的地铺上面。那时候他太太还在苏州。我记得有一年,我回上海去过年,我们全家都睡在他家外面的地铺上面,那时候我的儿子还很小。搬进这个小木楼以后,1989年的2月,苏童有了一个女儿,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天米,他有一个长篇小说,第一个长篇小说,也就叫《米》。
安置好他太太和女儿以后,他从苏州回来就开始写这部《妻妾成群》。中间中断了一段时间,一直到1989年秋天,这个中篇小说才写完,发表在《收获》上面。
这个中篇小说对他而言是一个创作的转型,他自己的说法,这个转型是来自马原给他的一封信。马原当初给他的信上就跟他说起讲故事,古典叙述的魅力。当初的作家们纷纷都要显示自己的先锋姿态,马原就特别推崇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马原还推崇法国作家纪德的叙述,古典叙述。苏童以前的创作,都是靠意象来做繁衍的,是马原的信提醒他尝试另起一行。
苏童说,《妻妾成群》这个标题来自当初的朦胧诗人丁当的说法。丁当说:“哪个男人不想嫔妃三千、妻妾成群?”这个丁当后来就成了平安人寿的董事长。
下面再来讲它的故事。这其实是一个不新鲜的故事,苏童的说法,它不过是在旧瓶里装上了新酒。旧瓶,其实也就是妻妾彼此的手脚,耍手腕、耍伎俩,老爷不在,妻妾偷情之类。我觉得新酒的话,就是他通过颂莲这个人物,在陈旧的氛围里头,找到了一种新的调性。
故事发生在江南的陈家花园,老爷叫作陈佐千。那时候江南水乡有很多这样,有假山,有荷花池的花园。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把它搬进了乔家大院,变成了一院点灯、二院点灯,把新酒的那个调性都给改变了。
张艺谋在山西确定外景地以后,曾经到我家里来过一次。《红高粱》得了奖以后,张艺谋要想改编苏童,改编余华,改编刘恒,所以跟我走得比较近。当初他跟我说,南方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院子,然后他两眼放光地说,说真正的好的院子都在山西呢。我以为,张艺谋是看到了北周历史上有一个富豪,当初在汉水边上盖了上百个院子,每个院子住一个小妾,在几年内生了几十个子女的故事。
其实一般的妻妾的话,也就是妻住在正房,妾住在侧房,要一妾一院,那乔家大院二十个院子的气势,就很符合张艺谋的那个想象。但是乔家大院里的陈腐,其实很不符合苏童这个小说里的调性。张艺谋太迷恋乔家大院的屋顶上到处可以走通,屋脊和屋脊层层叠叠那样的感觉了。他的电影里,捶腿、挂灯笼,加上京剧的锣鼓,我认为是使得新酒又变成了老酒。除了那些点灯的程式,巩俐身上其实好像也没有进过大学的温润的新女性的那种感觉,何赛飞扮演的梅珊,也是旧戏子,这都是题外话了。
回到故事情节。《妻妾成群》写颂莲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在阳光下她从轿子里下来,白衣黑裙。苏童特意用了一个细节:她梳的是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把头发箍住,朴素而干净。她是带着阳光走进陈家花园的。
苏童强调的是花园。花园里头有花草树木,能够寄托颂莲这样一个上过一年大学的新女性的情感。
小说里的陈佐千50岁,也不像《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马精武的年龄那么大,四房太太,其实是一妻三妾。研究一下这些妻妾的名字,其实很有意思。大太太叫毓如,这是大户人家的名字,“毓”是养育的意思。二太太叫作卓云,云是高不可及的,她是大家闺秀。按道理说,大家闺秀是不做妾的,因为妻妾的身份不同,这个我后面还会讲。三太太,也就是第二个妾叫作梅珊,姗姗来迟的梅花,是个京剧草台班子里的旦角。颂莲是四太太,也就是第三个妾。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代表着清纯。颂莲上了一年大学后辍学,她的父亲因为茶厂倒闭自杀了,她的继母把她卖给了陈佐千。
妻妾成群主要是为了保证大家族的繁衍,所以,生儿生女决定着地位。大太太毓如像镇海定针,她有一个儿子叫飞浦,浦是水边,就是大水汇进小水的地方。飞浦帮着陈佐千打点生意,是实际的 CEO。毓如还有一个女儿,叫作忆惠,在念大学,很完美。
卓云与梅珊在生孩子上面是有竞争的。按照梅珊的说法,她俩差不多同时怀孕,梅珊怀胎三个月的时候,卓云派人在煎药里头下了泻胎的药,最后没成功。接近临盆的时候,卓云为了抢先,又花钱去买国外的催产针,结果梅珊还是早生了三个小时,还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叫作飞澜。飞澜就是瀑布的意思。卓云只生下一对女孩,叫作忆容、忆云。
妻妾之争中,表面看优势都在妾这边,因为妾年轻、漂亮。但最终动的都是输的,这就好像是以静制动的中国哲学。其实,在中国的传统家庭规则中间,还是等级决定身份的。写不到这一层,就只能是闹剧。
苏童写颂莲进了这座花园,是身份落差使她迅速地失宠了。苏童写了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写陈佐千不能满足她饱满的情绪。这个背景是秋雨。苏童写秋天下雨的时候,花园里空无一人,到处都是绿颜色,然后秋雨就连绵不断地落在紫荆花、石榴树的枝叶上面,“溅起碎玉般的声音”。秋雨就鼓荡起颂莲潮湿的欲望,这个欲望里有丰富的情感,陈佐千当然是体会不了的,颂莲就感觉到空虚。这时候,大太太毓如的儿子飞浦的箫声就成了她的填充物。她想起保留自己学生时代的箱子里,有她父亲留下的一支箫,去找这支箫的时候,发觉这支箫已经被陈佐千烧掉了,因为陈佐千以为,这是颂莲学生时代的男学生给她的一个信物。这个细节就说明了妾的身份,这个我在后面会专门提到。
颂莲其实已经和自己告别过了。她第一次见陈佐千的时候,安排在西餐社,她给自己要了一盒蛋糕,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十九根蜡烛,提前跟自己作了告别。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比如她对继母说:名分是像我这样的人考虑的吗?比如飞浦第一次到她屋里,就很惊讶地说:我以为这屋里有很多的书,她就说:一本都没有,书现在对我已经没有用了。但是她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清高孤傲,这就是身份落差。
在这第一个层次里头,颂莲以为陈佐千是宠她的,所以她本能地“就像羊羔一样把自己抱紧了”。但陈佐千却说“我最恨别人给我看脸色”,无论多年轻漂亮的妾,对他而言,其实只不过是不同的工具而已。
第二个层次,是陈佐千的五十大寿,本来是卓云与梅珊的孩子碰倒了花瓶,跟颂莲没有关系。但颂莲只是说了一句,不就是一只花瓶嘛,犯不着这样。毓如就说:老爷图吉利,这是一只花瓶的事儿吗?碰上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陈家早晚败在你们手里。她就觉得委屈,就离开了热闹。
中午卓云来请她去吃饭,她就推脱说自己头晕,不去,就睡了。等到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才想起五十大寿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再过去晚宴的时候,全家人已经不等她就开饭了。她高估了自己,而她带过去的生日礼物,只是一条羊毛围巾,比起桌上已经堆成山的那些,别人送的狐皮大衣、瑞士手表,显得那么寒酸。
这时候颂莲已经感觉到自己很愚蠢了,但她想到的补救办法更愚蠢。她抱住陈佐千说:老爷,今天是你的良辰吉日,我的积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补送老爷一份礼物吧。就搂着陈佐千的脖子,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没想到陈佐千当场就把她推开了,勃然大怒说:当着众人的面,你放尊重一些。
这还是要强调颂莲没有自知之明,她既不知道自己在家庭中间的实际地位,又不知道封建礼教。封建社会的“封”字实际上是分界的意思,在男权社会里,妻妾的身份本身是有差别的,妾绝对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穿越过等级。而礼义廉耻的等级,是在严格的等级制度下面要安分守己。所以,苏童的新酒,实际上是写颂莲这样一个新女性,怎么样在一个旧家庭中间迅速地枯萎的。
苏童把时间压缩得很短,只有秋冬两季。颂莲进陈家花园的时候是秋天,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五太太已经进来了。但是倪震后来在改编《大红灯笼高高挂》剧本的时候,不理解这个构思,他把时间延长了,变成了一年的时间。其实颂莲这样的女子,在这样的体系中是不可能待那么长久的。
那么第三个层次,才彻底让颂莲清醒了。等到陈佐千再回到她的身边,她从他那里闻到了薄荷油的味道,这是毓如的气味。我说了,她是家里的镇海定针,居高临下的地位是撼动不了的。那天,陈佐千阳痿了,颂莲就对他说:你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陈佐千就对她说:有个办法,不知道你肯不肯。就贴着颂莲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苏童就写,颂莲翻了个身,对着黑暗中间某个地方说了一句:那我不就成了一条狗了吗?然后就哭起来。陈佐千就说:我不强迫你,不愿意就算了。这时候颂莲还是哭,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陈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了床,边穿衣服边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婊子还要立什么贞节牌坊!说完了拂袖而去,这个冬天就一直住在卓云那里,颂莲就成了寒冬下的枯叶了。
苏童在这部小说里,其实对比着写了两个妾不同的悲剧。梅珊最后被扔在井里了,但她看自己的位置比颂莲清楚,她是把她的姿色转为对陈佐千的诱饵的。她对颂莲说,老爷在她那里最辛苦,“他是又恨又怕又想要”。她不像颂莲,把姿色当成清高的资本,她能明知道风险,还追求自己的快乐。出事那天,她打扮得光鲜,冒着大雪出门说:只要能快乐,下刀子我也要出门。她是活得潇洒,真冲出牢笼的。
颂莲呢?颂莲让宋妈买了酒菜,给自己过二十岁生日。飞浦来了,陪她喝酒。这里头有一个小细节,飞浦从皮带扣上解下了一个绣花的荷包,给颂莲做生日礼物。颂莲就说:只有女的送情郎荷包,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呢?飞浦就把荷包抢过来说:你不要就还给我,本来也是别人送我的。然后,颂莲就借着酒劲看飞浦,醉眼朦胧,想起了梅珊和医生在桌子底下的腿脚,那是梅珊拉着她去打麻将的时候,她低头看见的。在《金瓶梅》里也有这样的桥段,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就这么做的。
于是颂莲就把两条腿靠近飞浦,苏童就写,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但是飞浦把腿缩回来了,他说:这样不好。飞浦作了一个揖说:我还是怕女人。他说:陈家世代的男人都好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家里所有的女人,只是不怕你,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这就失去了最后一点的心理支持。
然后她就喝醉了,手舞足蹈的,宋妈就把陈佐千给叫来了。她搂着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你疼疼我吧。陈佐千说:你这样我怎么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这个小说的主题就是颂莲对自己的追问,她说: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我觉得这个小说的好处,是将颂莲这个人物放在花园这样一个富有古典悲剧意味的环境里,这是古典叙述中很重要的氛围。它的典型环境就是在后花园的紫藤架下面有一口枯井。紫藤见证着青春老去,白居易就有“紫藤架下渐黄昏”这样的诗句。苏童让紫藤架下有一口象征着埋葬的枯井,颂莲听说这井里死过人,有一种死亡气息。他让陈佐千自己来回答颂莲,死了的是上一辈的两个女眷。
苏童让颂莲到这紫藤架下三次。第一次是刚进院子的时候。苏童其实对植物缺少理解,紫藤其实春天开花,夏天有时候会开第二次花,但是秋天是不会开花的。但是苏童却写颂莲第一次到这紫藤下,想起去年这时候,她还是大学生坐在这紫藤架下读书的。苏童让她看井里的寒意,让秋天的紫藤也落下了两三串花。
第二次,是陈佐千做寿的那天,农历十二月,紫藤凋零。她被毓如数落后来到这里。苏童就描写,“后花园里头寂静无比,人都热闹去了,留下一些孤寂,在枯枝败叶上面一点点低落。凋零的紫藤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苏童就写颂莲捡起了一片紫藤叶子扔到井里,紫藤叶子掉在这个死水上面,把她的浮影遮住了一块,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了。这个意象很有意境,但是紫藤叶子其实是细长的,遮不住人脸。然后苏童就描写,颂莲似乎就真切地看到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深不可测的井底下升起来,很恐怖。
第三次,梅珊在紫藤架下唱京剧《杜十娘》的唱段,颂莲被吸引过去,颂莲就说:唱得我的魂都飞了,什么时候能教我唱唱这一段?梅珊说:你想寻死吗?什么时候你想死了,我就教你。铺垫了梅珊是准备着要死的。颂莲就问梅珊:知道是谁死在这井里吗?梅珊说:还能是谁?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偷男人的人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都这样。然后就是最后那个雪夜,颂莲隔着窗帘,看到几个人影抬着人往紫藤架下走,梅珊死了,她还活着,疯了。
小说的结尾是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娶了五太太。五太太看到有一个女人绕着井在那儿说话,就问边上的人说是谁?旁边的人告诉她,是原先的四太太。结尾就是颂莲围着井一圈圈的转圈,她的命其实比梅珊要苦,因为“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把环境换到乔家大院以后,就没有了后花园,没有了紫藤架,这个氛围就没有了。
我还记得,他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刚好去太原,那时候是办小说创作班,正好赶上下大雪。太原写报告文学的赵瑜就跟我说,张艺谋等这场雪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们去看他拍梅珊投井。
我们到了祁县,那天的雪很大,张艺谋穿了一件军大衣,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就忙着去拍戏了。我们蹬着梯子上了乔家大院的墙。乔家大院的美其实是要从房顶上面俯视的,它的屋顶上面有通道,有平台,是每一处都可以走通的。我们就到了那个制高点的顶楼上面,看张艺谋反反复复地拍大雪中抬着梅珊走的场景。那时候,我戴着眼镜都看不清楚,我想知道井的位置,但是其实乔家大院里头是没有井的。张艺谋把投井改成在顶楼平台那间上锁的屋子里头上吊,就没意思了。
最后再简单总结一下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其实,在讲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已经讲了这部小说的特点,现在再归纳一下。
首先,苏童这部小说是用“老瓶装新酒”,通过颂莲这样的一个人物,重写了一首封建婚姻制度下女性地位的悲歌。苏童这部小说,时代背景是模糊的,没有战乱,有可能就是三十年代的前半期,但颂莲这个形象是清晰的,她是知识女性。那时候的女性,能够读到大学一年级就很了不起了。
小说里其实没有一处写到她的知识背景,她的新女性形象是通过她的清高和对陈腐礼制的不屑一顾来表现出来的。比如她第一次见毓如,就不屑地说:她有一百岁了吧?那么老?秋雨绵绵的时候,她说“下雨了”,陈佐千听不明白,听成是项链,就说:你是不是要项链,那我给你买一条。颂莲说:你给我买吗?陈佐千说: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她们。她就说:她们?她们算什么东西?
我认为,这部小说吸引我们的,首先就因为有了颂莲这么一个写得非常好的人物。
1988年的时候,我在《读书》杂志上面开过一个专栏,叫作“最新小说一瞥”。我记得当初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候,我在这个专栏中曾经写道:苏童是在看清了平庸的套路之后,通过颂莲这个人物,给这个框架新的光彩。这个新的框架就是由颂莲给支撑起来的。
颂莲这个新女性体现在她的丰富情感上面。苏童把这个本来很丰满的新女性放进一个传统的、扼杀人性、等级森严的旧式家庭里头,这样的一个生命更有疼痛感。苏童就是要写这么一朵本来很健康的、富有生机的鲜花,在这个园子里迅速地被吸干水分,枯萎了。
第二,这部小说本来并不复杂的故事之所以感人,其实是通过颂莲这个形象成功地塑造了一种,用苏童自己的说法是“颓废”的氛围。苏童其实很喜欢用颓废这个词,我理解他指的是精神上的颓败感。苏童是用精神上的颓败来写梅珊和颂莲的命运的。他用了三件道具:一件就是紫藤下的井,另一件是飞浦的箫。苏童写箫声就像幽幽的水一样漫进窗口,其实很像挽歌。第三件,就是梅珊在寒风中间飘扬的水袖了,梅珊临终之夜还在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其中有两句是这么唱的:“叹红颜薄命前生就,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第三,苏童这部小说的深刻性,是写封建家庭中间的等级杀人。这里要说到妻妾本质的不同。按照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的字义解释,妻和妾两个字下面都是女字,但是上面的意象是不同的。《说文解字》对妻的解释是,妻子和丈夫其实是平等的,一夫只能一妻,妻是要下聘礼,明媒正娶的。而妾实际上是女奴,是为了帮助繁衍子孙的,她不能聘,不能娶,只能纳。按照《礼记》中的说法,妾是不可能变成妻的,即使原配死了,可以再聘,也不可以以妾为妻。
小说中间的悲剧还在于,颂莲不明白,妾和丫鬟,其实只是等级不同的奴,她太把自己当主子了。因为丫鬟雁儿鄙视她,她就逼着雁儿吃草纸,后来雁儿得了伤寒,死了。雁儿扎小人,在草纸上用污血画小人。这种办法叫作巫蛊术,古代早已有之,《妻妾成群》重新普及了,以致现在的宫廷戏里头都用这套手段,这也是苏童普及的贡献吧。
下面总结一下这一讲的知识要点。
首先,《妻妾成群》是苏童影响最大的一部中篇小说,它讲的是一个上过大学,接受过新式高等教育的女子,在一个封建家庭里,不清楚等级关系的悲剧。
第二,在旧社会,娶妻纳妾是繁衍家族、子女众多的需要,但妻妾的身份本质上是不同的,妻要聘请,妾其实是帮助生育的女奴。
第三,苏童这部小说在八十年代末发表的重要性,是在小说家的先锋立场追求中,反其道行之。旧瓶装新酒,在一个传统的故事中,装进了新的内容。这个新的内容,就是讲五四运动以后的新生命,如何在传统礼教中弱不禁风。
第四,作家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命运都是通过环境烘托,来构成强烈的艺术效果的。这部小说中的紫藤架和井是两个重要的象征,紫藤架象征着青春,井代表着死亡。苏童是要用颂莲这个新女性迅速地枯萎、凋零,来突出悲剧的力量。
撰稿、讲述:朱伟 脑图: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