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Pro版 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堂吉诃德》Pro版 | 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关于作者

《堂吉诃德》的作者全名叫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1547年生于西班牙，当过海军、军需官和税务官，被绑架过，还坐过牢。塞万提斯的文学生涯非常坎坷，写的其他作品都没有什么反响，到《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那年，他已经58岁了。这部作品帮助他迅速成名，他也从外省搬到了马德里。

之后的十几年里，他潜心创作这部巨著的第二部分。因为有人冒充他的名字出书，他愤而修改了一部分写作计划，在《堂吉诃德》的第二部分里，他的写作方向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变得更有同情心，使堂吉诃德这个喜剧人物的身上散发出悲剧英雄的光芒。

塞万提斯在1616年去世，他去世的那天，莎士比亚也离开了人间。这两位文学巨匠虽然未曾谋面，却共同为欧洲后世的文学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塞万提斯被西班牙人尊为最伟大的作家，今天西班牙政府的文化传播机构塞万提斯学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关于本书

这本书轻松易读，诙谐幽默，最重要的是创造了堂吉诃德和桑丘两个在历史上长久流传的文学形象。这两个形象的魅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愈发焕发出光芒，让人们感受到作者在讽刺背后隐藏的悲剧感和同情心。至今，任何人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都不能简单地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

核心内容

《堂吉诃德》被认为是欧洲第一部现代小说。它高超的文学手法和深邃的思想内涵与之前的中世纪小说有非常明显的区别，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人们在其中不但可以获得娱乐，也能够体会到它深厚的文学性。它涉及了理想、爱情、自我、真实等问题，并且对它们做出了非常深刻的思考。《堂吉诃德》为欧洲小说确立了非常高的起点，在写作技术的深度和广度上，至今都罕有作品能与之比肩。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今天为你解读的书是经典文学名著《堂吉诃德》pro版，许多后世作家尊《堂吉诃德》为欧洲第一部现代小说。在文学的版图里，莎士比亚奠基了英国，歌德建立了德国，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文学语境里，塞万提斯就是和他们一样的鼻祖式人物。今天，西班牙政府的文化传播机构塞万提斯学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堂吉诃德》共有两部，第一部出版于1605年，第二部在第一部出版后10年，也就是1615年才出版。两部篇幅差不多，加起来得有将近一千页。我们会用两集来分别介绍这两部《堂吉诃德》。因为写作时间隔了10年以及其他的一些因素，这两部分在内容和风格上有一些细微的差别。第一部的喜剧性更强，情节也更庞杂，而在第二部中，我们会接触到一点儿堂吉诃德命运中的悲剧性因素。在第一集音频中，除了第一部作品详细的情节梳理之外，你还会听到许多和这本书的背景有关的知识。第二集音频中同样有第二部作品的情节梳理，还会有更深一些的文学探讨，你会知道，这本书之所以这么伟大，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堂吉诃德》这本书建立在当时的一个社会现实上，那就是骑士小说的盛行。这是一种在中世纪十分流行的文学样式，从古希腊的史诗发展而来。一开始还是像诗一样有韵脚的，后来韵脚就被渐渐废弃了。西班牙最有名的骑士小说是《阿马迪斯·德·高拉》，故事讲的是国王失散已久的私生子在一系列冒险中挫败了奸臣的阴谋，最后父子相认，又娶了公主。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骑士是一个接近王室又不完全属于其中的阶级。这种小说的流行，也和西班牙反抗阿拉伯人入侵有关。

西班牙历史上有一个被阿拉伯人统治的时期，他们从8世纪一直反抗到15世纪，最后才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我们知道阿拉伯骑兵是非常厉害的，所以和他们对抗的西班牙骑兵，也得到了人们的尊敬，从而变成了传奇故事的主角。西班牙有不少山地地形，因此他们的骑兵以轻骑兵为主，只配备标枪、剑和盾牌，马也不披挂铠甲。相对于笨重又需要步兵保护的重骑兵，轻骑兵的形象要更加潇洒和受人喜欢。堂吉诃德就是轻骑兵的配备。

我们说《堂吉诃德》是欧洲第一部现代小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这本书和中世纪流行的骑士小说有极大的差别，骑士小说虽然脱胎于史诗，但是和史诗不一样的是，骑士小说的幻想性质太强。在史诗中，英雄通常是为了非常崇高的目标，例如家国命运或者宗教去献身，这种冒险是非常艰辛的，主人公要通过严酷的自然界和强大的敌人的双重考验，而骑士小说的主人公不但处处逢凶化吉，而且武功高强天下无敌。同时，这些骑士小说里还有相当程度的爱情情节，主人公最终都能抱得美人归。这也是史诗作品不会去考虑的内容。说到这里，可能有的听众会觉得熟悉，这不就是网络爽文吗？其实本质上差不太多，都是人的本能欲望被放大了以后，被写到了纸上。

当然，我们谈论文学价值，除了看写什么，还要看怎么写，骑士小说的人物大同小异，情节又高度雷同，而且语言拖沓，一写就一大本，《堂吉诃德》一面世，就和它们呈现出本质上的巨大差别。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堂吉诃德》可以说是西班牙第一部现代小说。之所以说它是欧洲第一部现代小说，是因为塞万提斯在这本书里触及许多非常有思想深度的问题，比如真实与虚构的边界，高贵与卑微互相转换的关系。直到现在，许许多多的小说从思考方向和人物原型上，都受到了他的启发。这部分比较复杂，我们会在后面详细地说。

首先我们来看看，塞万提斯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写出这本书的。1605年，莎士比亚写出了《麦克白》，四年前他还写出了《哈姆雷特》。当时西班牙的国力已经在走下坡路，而英国正在崛起。在《堂吉诃德》出版前三年，英国在爱尔兰海域第五次重创了著名的无敌舰队。应该说，这种国力的衰微也或多或少地折磨着作为普通人的塞万提斯，他从过军，但是居然在1575年被北非海盗绑架了。父母和教会筹了一笔钱把他赎了回来，他就到无敌舰队的后勤部门找了份工作，负责采购粮食，然后因为账面上钱的事坐了牢。他在税务部门干过几年，也因为同样的问题进了监狱。总之，他在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很平庸，运气也很糟糕，完全不能比肩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还炒房呢。直到1605年，他58岁，《堂吉诃德》第一部在马德里出版，这本奇书让他一夜成名。

在当年的读者看来，阅读《堂吉诃德》的门槛并不高，这一方面是因为骑士小说已经在西班牙语地区流行多年。也就是说，这书讨论的是一个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话题；另一方面，《堂吉诃德》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实在太成功了，哪怕只看前50页，你也能很快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疯疯癫癫的骑士和一个矮胖愚蠢的桑丘来。这两个人刚刚在风车大战中吃了大亏，现在正骑着瘦马和毛驴，向着夕阳缓缓前进，背后拉下长长的影子。

我们可以更近地看一下这个人物。他50岁上下，本名叫吉贾达，有一个葡萄园，一座房子和两公顷耕地。不能说贫穷，也算不上富裕。他自认为很有男人气概，背上一颗痣，胸前一堆毛，下巴还留了一把大胡子，但是却瘦得皮包骨头，同样瘦得皮包骨头的还有老马若昔难得，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若昔难得是一个音译，不过这四个字是有意义的，意思就是“像过去这样的时代已经很难再有了”，之所以如此翻译，也是和小说内容有关的。因为堂吉诃德看的那些小说，老在和他讲过去对于骑士来说，是多么好的一个黄金时代，而在他生活的年代，枪炮已经取代了盔甲和长矛，所以这个人物一开始的设定，就是厚古薄今的。这算是译者对于小说的一点儿再创造吧。

回来接着说人物。吉贾达像《浮士德》的主角一样看了大半辈子书，认定有骑士道这种东西的存在，这个骑士道我们可以理解为和武士道类似的事物。有一天他忽然灵光一闪，打算告别书房出门冒险。对于这个即将步入老年的人来说，这注定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在17世纪的英国和西班牙，即便是占有大部分医疗和卫生资源的贵族，平均寿命也只有60岁左右。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堂·吉诃德·德·拉曼查，意思是拉曼查省的高贵的吉诃德，拉曼查位于西班牙的中部内陆地区，意思是“干燥的荒野”，当年这里是整个西班牙相对贫困的地区，根据这个信息，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堂吉诃德冒险的环境。

堂这个字的意思就是告诉别人，他是贵族。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堂吉诃德这个人至少比较虚荣，因为事实上他们家是没有贵族封号的。他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祖上留下的发了霉的盔甲穿上——塞万提斯特别着笔强调了头盔，在全书中，堂吉诃德换过好几次头盔，但没有一个是符合骑士身份的。一开始的头盔缺了一部分，他不得不自己用硬纸壳补上。后来，他甚至还拿过一个铜脸盆扣在头上。我们可以看到堂吉诃德根本不在乎装备好坏，他最大的能力就是想象，把没有想成有的，把坏的想成好的。在不战斗的时候，他和老马一样表情温和，可是他实在是太容易被激怒了，只要有人说骑士道半点不好，他就要拿出武器决一死战。说句老实话，要是别人扛过他开始那股疯劲儿，他实际上谁都打不过，包括桑丘在内。总的来说，他有点儿疯癫，又有点儿孩子气。

不过，堂吉诃德行为的真实性也令很多评论家怀疑。他们问，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像这样行动呢？风车和巨人在形象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什么人会看到两群绵羊就认为是魔鬼的军队呢？实际上，如果我们不在这些经典段落那里停住，继续翻动这本大书，就会慢慢明白，塞万提斯在这本书里塑造了一个与真实世界平行的世界。堂吉诃德经常被人按在地上一顿暴打，过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但在书里这并不会对一个50岁的中老年人的健康造成什么影响。他就像《猫和老鼠》里那只倒霉的汤姆猫，镜头一切，书页翻到下一章，他又活蹦乱跳了。

他的很多经历，现在看起来都有一种闹剧般的味道。有一章里写到堂吉诃德被人打得牙齿都没了，但是后面就只字不提了，按理说他应该说话漏风，造成更多的笑话。在这种闹剧的氛围里，物理世界对人物造成的任何损害，都是可逆的，并且这种转变似乎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完成。这也使得现在的读者看《堂吉诃德》，还能略奇怪地感受到这本书的萌点。如果我们不能够接受这一点，在看了几次堂吉诃德闹的笑话之后，就会慢慢地觉得，主人公的命运简直催人泪下，为什么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骗和被人打呀。所以，我们要认真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应该在这本书里寻找真实吗？同样的，堂吉诃德也应该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我应该在骑士小说中寻找真实吗？

书中是这样描写堂吉诃德的冒险开端的：“在非常炎热的七月里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破晓，他的打算和意图谁也没有告诉，也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就出门去了。”我们可以发现，这个50岁左右的人是没有妻子的，他不用考虑家庭的问题。在骑士小说里，骑士也是没有家庭的，家庭会使他们不自由。同时，骑士必须为自己设定一个心上人，自己忠诚地爱着她，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直到书的结尾才和她结婚。

在客栈，堂吉诃德的笨拙第一次表现出来，因为自制的头盔有问题，他必须一只手按住头盔，另一只手掀起面罩，才能露出嘴巴，也就是说，他得让人喂他吃饭。到了晚上，他又把盔甲、武器一件件堆在井旁的水槽里，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拿着长矛整夜地巡逻。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瘦成线条的老骑士虔诚地踱步，而客栈里的人就像看疯子一样聚在一起围观。这就是他成为骑士的仪式，不过，仪式结束以后他就发现自己连钱和换洗衣服都没带。我们可以发现，和堂吉诃德宏大的幻想世界相比，真实空间被缩小了，他从家里失踪了三天，但这一次冒险并没有走出多远的路程，有同村的熟人路过，就顺路把他送回了家。这就是堂吉诃德的第一次冒险，它定下了之后一切事情的基调。其他的冒险，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他的朋友、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来看他，得知了他干的傻事，就一把火把他的骑士小说都烧了。因为他们也看过骑士小说，所以只需要对堂吉诃德说，这都是魔法师干的。他果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在家里消停了半个月。要注意的是，这种解释模式贯穿了全书，对于塞万提斯来说，这是写作上的万能钥匙，书里一个真正的游侠骑士都没有，当然也没有什么魔法师，但魔法师却为一切无法理解的事情背锅，只要情节需要，多奇怪的事情都可以告诉堂吉诃德说，这是魔法师干的。让我们记住神甫、理发师这两个人物以及不存在的魔法师，因为后面他们还会出现很多次。

游侠骑士还需要有一个随从，堂吉诃德就找到同村的农民桑丘，塞万提斯故意把桑丘的形象写得和堂吉诃德完全相反，堂吉诃德瘦而高，疯疯癫癫；桑丘矮而胖，贪财愚蠢。堂吉诃德许诺自己建功立业之后，赏给桑丘一个海岛，后者立刻抛下家庭跟他走了。就好像是作者缺乏耐心一样，他们沿着第一次冒险的路线没往前走多久，就遇到了那著名的风车。

这一章是欧洲文学史上最辉煌，最有想象力的一个段落，堂吉诃德在家里受了神甫和理发师的启发，认为这些风车是魔法师操纵的巨人，就以巨大的勇气和鲁莽发起了冲锋。从开始冲刺到人仰马翻，虽然作者着笔不多，但我们却可以拉长时间，把冲锋的过程当成慢镜头来看。整本书那种不管不顾、没心没肺的浪漫气质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在这个阅读速度里，我们还可以切换镜头，一会儿用堂吉诃德的主观视角看着敌人，一会儿又可以像桑丘一样举起双手表示无奈。

按照《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的看法，整本书就是一个阅读事故，因为堂吉诃德只阅读，从不观察。他用书本认识世界，而桑丘和我们，用经验认识世界。不过补充一句，根据有些秉承经验主义的学者考证，在那个年代，风车在西班牙中部地区并不太普及，所以堂吉诃德确实有可能不太熟悉那是什么东西。也许只有冲到面前，他才会意识到，那些巨人真的很高，真的很有力量。

塞万提斯在书中刻意安排，不让堂吉诃德连续遭遇两次沉重的打击，因为风车已经把堂吉诃德打得不能动弹，他就在随后两页安排了一场小小的胜利。我们会在后面看到，这种手法他几乎用得上了瘾。如果我们把堂吉诃德的冒险历程做成图表，会看到他的命运像心电图一样很有规律地起伏。他胜利和失败的次数分别为20次，也就是说，他受了苦，也让别人吃了亏。知道这一点，似乎有助于改变我们心中他是个倒霉蛋的印象。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他真的武勇过人，很多人只是被他一上来的气势吓懵了。

小说进行到这里，塞万提斯开始减缓了叙事的节奏。一直以来，我们观念里的长篇小说分为两种，一种像《西游记》，它是单线程叙事的，人物的行进有方向，有目标，最后他们成功或者失败，故事都会结束，另一种则有很多支流，人物的命运各不相同，可是到最后会汇集到一起，比如《白鹿原》。我们可以看到像塞万提斯这么伟大的作家，在写作这么一部长篇巨作时也出现了些微的失控，他开始告别极其有速度感的单线叙述，在余下的部分里插入了一些枝蔓。

在最初的版本里，《堂吉诃德》的第一部分分为四卷，第一卷八章，恰好写到风车大战结束。有一种解释是，他本来的构思是写一个以此为结尾的中篇小说，但写到这里，人物开始告别作者最初的设想，开始一点一点具有了生命的迹象，于是塞万提斯舍不得结束，让人物自己也开始做一点行动。在第二卷的六章里，枝蔓明显增多，堂吉诃德不再是激烈的行动者，他开始跟随偶遇到的人们到别的故事里去了，这一部分就像是交响曲的柔板乐章，作者把速度放慢，同时也告诉读者，后面还有很多内容，不妨先休息休息。塞万提斯写这本书的时候，生活是比较困苦和疲惫的，一写完就急着发表，没有对一开始的结构规划做进一步的调整。第一卷八章，第二卷六章，第三卷十三章，第四卷二十五章，越写越长，有可能他在写的过程中，并没有去翻阅前面的内容，所以不免有的地方有些重复。到10年后出版第二部时，则根本不分卷了。

在第一部的第十五章，叙事才重新回到堂吉诃德冒险的主路上来，他和桑丘再次进入了一个客栈。客栈在小说的第一部里充当了节点，有很多夜间的情节可以在这个环境里发生，同时客栈也构成了主仆二人在冒险途中的社会环境，就像是侦探小说里在路上行驶的火车，或者密室杀人案里的风雪山庄。

从这里开始，桑丘开始展现出他性格里的另外一面，在貌似愚蠢的话中，表现出部分的真理，让人怀疑这个农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傻。客栈里的姑娘问他，什么是骑士，他回答道：一会儿挨打，一会儿当皇帝。今天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鬼和穷光蛋，明天手上就有王座赏给跟班。前半句话，他说得完全正确，因为就在两页以后，堂吉诃德又因为无意中妨碍了别人半夜幽会而挨了一顿打。我们读到这里，就会明白在这本书设定的环境里，人群对于堂吉诃德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但凡他的胜利，着笔都不多，但只要他被别人殴打或者捉弄，作者就会乐此不疲地展现给我们看，似乎相信场面越热闹，读者就会越感到兴奋。如果说在风车大战中，他是被物理世界的规律打得人仰马翻，那么在旅店里，他就是被人类社会揍得头破血流。

被从客栈赶出来以后，堂吉诃德的幻觉变得更加严重，路上的两群绵羊，他看成两支军队，并且还能振振有词地叫出将领的名字，其中有一方拿的盾牌上还刻着金色的猫，写着一个喵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他真的能够看到盾牌，上面刻的纹章也一定是狮子这样的猛兽。这里像是风车那一章内容的变奏。

他再次举起长矛冲锋，到绵羊堆里乱刺一气，就是在这里，他遭遇了人生中最疼的一次失败，牧羊人用弹弓发射石子儿，打得他满嘴是血，嘴里的牙齿也只剩下下边两个半门牙了。如果有拔过牙的朋友，不妨想象一下这有多疼。这天他们两人只能睡在旷野里。堂吉诃德并不抗拒，因为星空、草地乃至露水都是骑士小说里面会出现的东西，所以他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接近自己想象中身份的机会。我们看到桑丘再次表现出农民的智慧，为了避免主人继续出去找事，他在晚上偷偷用缰绳拴住了马的前腿。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俩渐渐走进了人迹稀少的山区。我们知道堂吉诃德有一种能够把无论多么无聊的现实都变成华丽的幻想的能力，但是从山区的情节开始，现实也渐渐地染上了他所习惯的传奇色彩。他遇到一个年轻人卡迪尼奥，堂吉诃德自称愁容骑士，而这个年轻人自称森林骑士，因为自己的爱人被抢走了，就赌气跑到山里来。他们俩聊骑士小说，开始还很融洽，后来因为对小说里的人物看法不同，打了起来，堂吉诃德又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胸口。但这反倒给了他灵感，打算在山里苦修。桑丘劝阻他，他说，如果有理由的发疯，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无缘无故就能疯起来，才能证明他对心上人是真爱呢。这两句话是对《新约》里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前所说之话的戏仿，《圣经》里耶稣说，“因为木头湿的时候他们都能做这样的事，那么木头干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堂吉诃德于是写了一封情书让桑丘去交给他的心上人，贵族小姐杜尔西内娅。这里借桑丘的口说出来，原来这所谓的贵族小姐是一个力气很大的村姑。塞万提斯在第一章里就提到这个名字，到了第二十五章才让她现身。堂吉诃德觉得书里的骑士都有个心上人，那么他也得有。他只见过四次杜尔西内娅，并且没有一次是正脸。也就是说，他连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要命的是，他自己都知道这情书有多么徒劳，因为杜尔西内娅不识字。他更在乎的是在骑士小说传统下那个想象出来的杜尔西内娅，而不是真正要收到信的人。当然，不识字，不认识他，就更符合他自己的那套模式，因为在骑士小说里，贵族小姐对骑士们都是冷冰冰的，如果对他表现出感情，他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桑丘离开了堂吉诃德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神甫和理发师，他们正在寻找堂吉诃德。在这里，书的主线分成了两条，我们既想知道，桑丘到底是不是送到了信，也盼着朋友们早点儿找到堂吉诃德，把他带回去。但是，这时候作者又插进来了很多闲笔，迫使我们去关注那个和堂吉诃德在山上讨论骑士小说的、自称森林骑士的卡迪尼奥的爱情纠葛。这里用了一个中篇小说的篇幅来讲述两对男女分而复合的故事。类似的故事在本书中前后讲过多次，基本上都是订婚又反悔的故事，都以大团圆告终，似乎是作者有意考虑到当时读者的需求而特意设置的。

在第一部结尾的一卷里，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情侣复合，虽然与主线无关，但塞万提斯显然也倾注了心血，写得非常精彩。情侣们在客栈这个孤岛环境里重逢，但这里还有八组不同身份的人，如果不是要炫技，只是想写得热闹，他本来可以少安排一点人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大家就想挑逗堂吉诃德来作乐，谁知最后场面失控，各自大打出手，客栈乱成一团，作者一笔一笔地把这个情形都细细地写出来，显示了超凡的野心。两百多年后的《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在写农业博览会的时候也运用了这种手法，人物纷纷在自己的声部自说自话，又相互交织，也使得那个部分成为这部杰作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我们继续回来说桑丘的故事。桑丘根本没有找到杜尔西内娅，实际上他半路就返回了。因为出发时他忘了拿信就走了，他回来以后，满口胡话瞎编自己的见闻。但桑丘对于这个农村姑娘的描述基本上是符合实情的，比如她十分健壮，能够像男人一样干农活，而堂吉诃德则按照自己的想象逐条地辩驳。我们看到堂吉诃德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动嘴的时候基本上是没有对手的。最后，堂吉诃德决心亲自去找心上人。神甫和理发师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装进了一个笼子，骗他说这是魔法师的把戏，既然你要见杜尔西内娅，就要乖乖的待在里面。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返乡的路程。作者大概是嫌这样平淡，借着上厕所为由又让堂吉诃德跑出笼子，结果一次打斗让他身受重伤，短期内是折腾不起来了。

堂吉诃德的第二次旅行就到这里结束了。作者本来想写到这里就停笔，连这主仆二人的墓志铭都准备好了。他似乎经历了一次长途跋涉，但书中实际上有一个细节告诉我们他到底走了多远，折合成今天的距离，也就不到一百公里，是汽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做个比照，北京到天津的距离，大概是一百三十几公里。

上半部分内容我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在下一集中，你会得知堂吉诃德和桑丘接下来的命运，这本书的第二部也会和第一部有一些风格上的区分，我们将更加深入地接触到人物命运的本质。许多让这本书成为经典的元素，都集中在第二部里。

你好，欢迎回来。今天继续为你解读经典文学名著《堂吉诃德》的下半部分，在上一集中，我们梳理了《堂吉诃德》第一部的内容。在第一部中，堂吉诃德这个角色像一条神志不清的狗一样被人踢来踢去，读者看不到他的自尊和健康受到任何损害，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本书带来的相当一部分喜剧乐趣来源于幸灾乐祸。我们意识到自己是更好的读者，不会对骑士小说里的内容信以为真，于是就产生了对于堂吉诃德在身体和智力上的双重优越感。这本书在出版之初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想必和这一点很有关系。在取得了文坛上的声名之后，塞万提斯搬到马德里定居，开始创作其他的作品，但没有一部能够和《堂吉诃德》相比。

我们不清楚他是否动过重新修订小说第一部的念头，但他确实总是苦于时间不够，他对于这部作品的期望值极高，以至于根本不屑利用热度在短期内炮制出一部续集。我们今天要讲的，是这本书的第二部，你会听到堂吉诃德接下来的故事，他的敌人是怎么从反复无常的世界变成了处心积虑的普通人，以及桑丘能不能当好一个海岛总督。最重要的是，你会明白，这本那么有名的书，它到底伟大在哪里。

1613年，也就是第一部出版后八年，塞万提斯预告自己准备出版《堂吉诃德》的第二部。结果，1614年市面上就到处都是别人写的伪书，这让他非常愤怒，甚至修改了原定的写作计划。

我们回顾堂吉诃德在第一部中的冒险，可以看到虽然他的目标是整个世界，但实际上他连另外一个城市都没有到达，甚至都没有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整本书的写作线索也比较松散，在第一部面世不久，市面上就出现了删去分支情节只有主线的缩写本。塞万提斯在写第二部的时候，明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给人物制定了明确的目标，让他笔下的主角向着萨拉戈萨前进，去参加据说在那里举行的盛大庆典。

我们说过，堂吉诃德的故乡在西班牙的中部地区，而萨拉戈萨在东北部，所以尽管西班牙不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对于我们的主人公来说，这仍然是一次相当遥远的冒险。不过，在长途冒险之前，我们要让堂吉诃德完成在第一部中没有完成的事业，那就是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毕竟她从故事开头就被提及，而在差不多五百页的第一部里，她本人都没有得到出场机会。

在小说的第二部里，堂吉诃德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滑稽戏的成分，他的这次冒险其实是在别人的挑唆下成行的。从第一部的后半部分开始，熟悉他的人们都有了逗弄他、让他发疯的念头，也就是说，他的行为不再是任意的、偶然性的，而是被操纵的。这样一来，他所面对的广阔世界就被最大程度地缩小到身边的几个人。神甫和理发师，还有一位新加的人物，学士卡拉斯科。他们来探望休养中的堂吉诃德，在谈话中他们发现，这位老朋友依然迷恋着那个神奇的虚幻世界，和管家不同，他们认为强行留住堂吉诃德不是最好的办法，应该让他在冒险中破除幻觉。他们对于堂吉诃德的态度是与我们读者相近的，一方面觉得他到处碰壁实在可怜，另一方面听他疯话连篇，又觉得很有意思。

故事继续，现在我们的主人公走在去见心上人的路上，并且很快就到了那个城镇。这个时候桑丘已经知道堂吉诃德确实是疯了，所以他根本也不打算真的去找杜尔西内娅，就算要找，他也不认识。正好对面走来三个骑驴的乡下姑娘，他就和主人说，这正是那位贵族小姐和她的两个侍女。我们看到桑丘在这里表演了一出指鹿为马的好戏，而经常出现幻觉的堂吉诃德，在这里却看得清清楚楚，对面的女人圆脸盘，塌鼻子，满嘴大蒜味儿，根本不是他的心上人。桑丘学会了魔法师的套路，一口咬定堂吉诃德中了妖术，再美丽的女人到他眼里也会变丑。

在堂吉诃德的视角看来，整个小说的第二部就是他向萨拉戈萨进军，同时解除魔法师的诅咒的过程，而在包括桑丘的其他人眼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蒙骗这个可怜的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看他的笑话。现在的桑丘在大部分时候，智力已经不输给他的主人，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塞万提斯在用桑丘的嘴巴说话。桑丘甚至知道引用《鲁拜集》里的比喻来谈论人生，这本书是十二世纪波斯诗人海亚姆创作的诗集，在1859年才被翻译成英文，桑丘这样的农民是绝对不可能读过这本书的。我们来看桑丘引用的这几句：

无可奈何一棋子，夜以继日方格子。来来去去杀又刺，局终一一回柜子。这是在说无论什么人，什么社会地位，最终都难逃一死。

接着，那个和神甫还有理发师一起来看望堂吉诃德的学士卡拉斯科在这里出场了，他打扮成游侠骑士，和堂吉诃德套近乎，目的就是为了打赌，如果他在决斗中击败了堂吉诃德，后者就得乖乖地回家，永远不再谈什么骑士。这是从书开头就定好的计谋。我们可以发现，堂吉诃德的朋友们并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实际上还有些残忍，因为他们等着在战斗中击垮堂吉诃德让他屈服。但是呢，这种屈服是在骑士小说的框架内发生的，是堂吉诃德想象中的“骑士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哪怕经受再多的折磨，他也不能大彻大悟，只能感受到痛苦和不甘心。虽然决斗双方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可是堂吉诃德注定还不能回家，所以卡拉斯科的马意外不听使唤，反倒被撞倒在地。这大大鼓舞了堂吉诃德的信心。于是，想骗他回家的计划到这里告一段落。

尽管在第二部中已经大为收敛，塞万提斯依然安排了几处无伤大雅的冒险，比如把磨坊认成监狱，拿木偶当真人，他在路上遇到铁笼里的狮子都想要搏斗一番，可是狮子根本懒得理他。当然，又有一个插入的爱情故事。这种不修边幅的叙事像是对小说第一部的某种回应。我们要重点说一下第三十章以后，这主仆二人终于遇到的大 boss ，整部小说中最残忍的人物，女公爵。她读过小说的第一部，知道堂吉诃德是谁。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作者的意图，在小说发表十年后，堂吉诃德已经足够有名，他从虚构形象到活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无限缩小。不再是堂吉诃德向着世界冒险，而是这个残忍的世界认出了他，不怀好意地向他聚拢过来。而这种嫌疑，是我们这些在阅读第一部的时候哈哈大笑的读者也难以避免的。在那个相遇时刻，公爵夫人正在狩猎，她穿得像一个漂亮的女猎手，而这个游侠骑士是她最有趣的一件猎物。

公爵夫人把他们邀请到城堡里，这是堂吉诃德和桑丘第一次真正进入到一座城堡内部。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第二部中，堂吉诃德遭遇的偶然性显著变少，他的冒险，更多地是在一种框架内进行，宏观地看，无常的世界不会给他什么致命的危险，危险更多是来自某些人在背后精心的安排。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似乎会觉得堂吉诃德的命运比第一部时安定了一些，可是事实上，书的残酷性一点都没有减弱。

公爵夫妇是骑士小说清醒的读者，不管堂吉诃德提什么要求，他们都满足，这是为了催眠堂吉诃德，好让他确信自己真的是一个骑士。紧跟着就是他们处心积虑安排的圈套，事实上，他们才是制造幻象的魔法师，只不过这种魔法是用真人实现的。我们的堂吉诃德这次真正落入了魔法师的手中。有一天晚上，他们骗堂吉诃德来到树林中，安排了宏大的阵势。她手下的仆人装扮成六个魔法师，还有一个女仆自称是被诅咒了的杜尔西内娅。解除诅咒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脱下桑丘的裤子，让他挨三千鞭子。桑丘可不吃骑士小说那一套，这个粗鲁残暴的玩笑因为他的剧烈抵抗搁置了。

接着，一个自称愁容女总管的人出现了，希望他们蒙上眼睛，骑上飞马去拯救一对远在天边的恋人。不用说，这个飞马又是公爵夫妇准备的木马，真实的情况是，堂吉诃德和桑丘坐在木马上一动不动，旁边有好几台大鼓风机在吹，好让他们感觉自己正在云端飞行。还有人用杆子挑着点燃的植物来熏他们的脸。公爵夫妇和仆人们在一旁偷听堂吉诃德和桑丘蒙在鼓里的谈话，获得了极大的乐趣。作为这场闹剧的高潮，仆人最终引爆了木马肚子里的爆竹，把他们俩炸得人仰马翻。

接下来还有专门针对桑丘的恶作剧，比如假装赐给他一个海岛，再发动入侵，逼得他不得不离开。桑丘在管理海岛的时候并没有像公爵夫人预期的那样，闹出很多笑话，相反，他展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高贵的品质，让捉弄他的人大吃一惊。这就是隐藏在常识里的智慧。在桑丘离开期间，公爵夫人还安排女仆在堂吉诃德的窗下唱情歌诱惑他，在这里，作者展现了在堂吉诃德身上十分罕见的软弱动摇的瞬间。面对送上门的艳遇，他心中闷闷不乐，哗啦一声把窗子关上，倒好像是遇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情。

和公爵夫妇有关的内容占了小说中整整三十章的篇幅，几乎是全书的四分之一。后来堂吉诃德打算继续冒险，离开了这对残忍的夫妇，他们想想觉得不过瘾，又安排人扮成劫匪把堂吉诃德抓回城堡来，安排了一次盛大的魔法仪式。还好桑丘从始至终对这些套路保持着一种本能的抵抗，任凭别人说破天去，他也本着“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态度。正是因为他的不顺从，公爵夫妇先催眠再折磨他的阴谋才始终没有得逞。塞万提斯把公爵夫妇安排的场面写得非常热闹，但是他们折磨桑丘的办法，本质上和校园霸凌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然，堂吉诃德被公爵夫妇说服了，他相信要是想解除杜尔西内娅身上的魔法，非得打桑丘三千鞭子不可。至于这三千鞭子有没有打成功，这个悬念一直延续到小说最后。有一次两个人争执起来，堂吉诃德想来硬的，结果桑丘倒把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这再次说明，我们的主人公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功可言。

运气也不会再次眷顾他了。还记得之前那个打算击败堂吉诃德逼他回家的假骑士吗？他换了个马甲又来了，这一次他把堂吉诃德掀翻在地，逼迫他屈服，让他不得不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时候已经快到了全书末尾，似乎堂吉诃德和作者都疲倦了。这个屈服的情节来得如此的快和突然，令人不知所措。至于最后还剩下的那个矛盾，也就是三千鞭子，桑丘用魔法师的方式解决了，他跑进树林，一边假装痛苦地呻吟，一边拿鞭子抽了一晚上树。从此以后，堂吉诃德再也没有见过什么城堡，什么魔法师，他顺利地回到了家，然后发了高烧，一病就是六天。

他在临终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那位曾经把他打倒在地的假骑士，也就是学士卡拉斯科，还为他写了墓志铭：“他曾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曾经让世界为之惊骇战栗，他的命运竟然是如此的乖戾，活着的时候一直都疯疯癫癫，临死之前的刹那却清醒无比。”

我们看到，当堂吉诃德意识到自己解除了杜尔西内娅的诅咒时，他也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魔法，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驱使他向前了。这是文学意义上的死亡。而在病理学意义上，他可能是死于尿毒症，因为书中提到过他有肾病，而管家曾经宣称为了给他养伤，一共用了六百多个鸡蛋。得了肾病的人是不能吃那么多鸡蛋的。

我们终于用最短的路走完了堂吉诃德的人生。可能你还不知道，塞万提斯最后死于糖尿病，这说明他晚年的饮食质量可能还不错。不过，他没有来得及享受这部巨著给自己带来的声名，在小说第二部出版之后一年，他就去世了。我们说过，《堂吉诃德》和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两部《麦克白》以及《李尔王》几乎写于同时，更巧的是，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也是在同一天去世。

赞美塞万提斯的人可以列出一长串，比如狄更斯、托尔斯泰、歌德、昆德拉，还有马克思。马克思说，塞万提斯和巴尔扎克高于其他一切小说家。作家们众口一词，认为《堂吉诃德》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这么说不是因为塞万提斯把自己的小说建造在老土又庸俗的骑士小说之上，并且最终消灭了它们，事实上，骑士小说从来就没有被消灭，它的各种各样的变种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可以在各种武侠和言情小说中找到它的影子。

真正重要的是，《堂吉诃德》是一本真正复杂的、有极高文学意味的小说，它值得被一再阅读和思考。我们甚至可以在其中找到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柏拉图是反艺术的，当然也是反小说的，他之所以有这种观点，是因为他觉得，文艺作品与真理无关，文艺作品是描述性的，并且倾向于培养人性中低劣的、摧残理性的部分。这个论调和小说中的神甫、理发师乃至很多人的观点完全一致，因此他们在面对堂吉诃德的幻想时，自认为是理性的化身，这让他们显得非常残酷。

于是，我们要问自己的问题是，我们是属于柏拉图那一拨的吗？我们看到的那个可笑的堂吉诃德，他真的有那么可笑吗？这会使我们迷惑，因为残酷的笑声终将过去，在阅读中，我们的同情心会渐渐占了上风。我们不知道，堂吉诃德是不是应该回到他的家乡去，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只要一回去，他的梦想就凋谢了，他即将面临死亡。如果人都已经要死了，要那所谓的清醒又有什么用呢？

重读这本书的读者，包括文学研究专家在内，一般会分为两个派别，分别是堂吉诃德派和桑丘派。堂吉诃德派认为，堂吉诃德是最了不起的浪漫主义者，是最勇敢的人，是一切无聊的敌人，在一个粗俗并缺乏浪漫的世界里，像他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会变得精神失常。另一部分人则是桑丘派，别误会，我们说的桑丘不是那个脸谱化的小丑，一开始，在堂吉诃德高尚的疯狂面前，桑丘表现出低下的愚蠢，但随着故事的推进，我们发现，实际上桑丘更加尊重常识，更加知道自己的边界在什么地方。

我们还要说到福楼拜的不朽著作《包法利夫人》，爱玛·包法利是一个爱情小说的受害者，最后因为满脑子幻想而遭遇了悲惨的命运。这就是《堂吉诃德》的一个变形。福楼拜更偏向桑丘派，他对于包法利夫人的态度更多是批评而非同情，并且认为她的这种激情愚蠢、盲目，完全脱离了现实。

我们也可以把桑丘看成堂吉诃德性格的一个变种。在书的前半部分，桑丘代表了堂吉诃德性格中相对无趣的那一方面，代表了堂吉诃德在忽然决定出发去冒险之前的那种日常生活。到了临近结尾处，桑丘的梦想甚至成了真，实现了从跟班到海岛总督的转变。这种看起来根本没有实现可能的梦想支撑着他走到冒险的尽头。而此时堂吉诃德却从梦想世界逐渐跌落到现实，忽然间变得缺乏行动力。

全书的最后一章并未提供什么精彩的结尾，而是得出了一个我们早已知道的结论。这个结论曾经一再地被延误，好像整本书叙事的过程就是为了造成这个漫长的延误。这确实令人丧气，堂吉诃德的悔悟使他回到了真实世界，这反而变得像一个投降行为。最终的失败不是死亡，而是醒悟。醒悟也就意味着告别虚构。在堂吉诃德弥留的三天里，整个家乱作一团，不过管家照样喝酒，桑丘和平时一样喜笑颜开，因为他最终得到了许诺的工钱。

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说，这本书里弥漫着虚无主义的气息，这种虚无体现在，尽管堂吉诃德勇敢、高贵，时刻想着行侠仗义，却总是引发笑话。一个普通人以生命为代价，向世界提供一个悲剧，但世界并不需要它。

我们还是回到如何给堂吉诃德盖棺论定这个问题上来。两派读者都会有自己的结论，谁也不能战胜谁，因为我们无法把他的命运归结为好人坏人的道德问题，更不应该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分不清虚构和现实的疯子，因为他实际上提出了很多在那个时代的人们难以想清楚、今天依然值得继续思考的问题。比如，自我是什么？真实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在这本书中，塞万提斯触及到了这些概念的边界，他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发现，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脱离安全区，进入全新陌生的领域。在那里，这些日常中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可能会遭到放肆的嘲笑。

四百多年过去了，堂吉诃德这个文学形象丝毫没有褪色，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生长出不同的变形来。像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这本书之所以今天依然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是因为堂吉诃德这个人物能够适应人类社会的各种形态、各种文化，不管你来自哪个国家，都能够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能令作者塞万提斯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实际上还没有穷尽堂吉诃德的内涵，这个人物似乎可以无限制地复制和生存下去。在探寻虚构和真实的关系的时候，从未有一个人物像堂吉诃德走得那样远。

堂吉诃德隐喻了我们处理现实的一种态度，向我们提供了一种参考，那就是我们以何种距离和尺度来面对现实，才是体面的、高贵的、同时也还是安全的。这个距离和尺度，是人类永恒的问题，我们知道自己既不能像飞鸟一样翱翔，也不能像爬行动物一样匍匐前进，它困扰了人类那么多年，至今也还没人能够找到完美的答案。

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堂吉诃德派的作家，他们喜欢宏大的题材，有理想主义倾向，把现实看成史诗的一部分，比如雨果，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为了写作《日瓦戈医生》，付出了极大的健康和政治代价，他后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这本书成为经典。诗人阿赫玛托娃就看不上他这种姿态，说他只不过是享受当烈士的感觉而已。看，这就像是桑丘会说的话。桑丘派作家擅长消解和讽刺，能够戳到宏大叙事的痛处。对于现实，他们故意保持距离，总是抱着怀疑的目光。

除了刚刚提过的福楼拜，我们还可以举出契诃夫、马克·吐温、迪伦马特，甚至伍迪·艾伦。契诃夫在《万尼亚舅舅》里面写了一个被揭穿的虚假英雄，而伍迪艾伦是这么调侃自己的：“人们对我最大的两个误解是：他们仅仅因为我戴眼镜，就认为我是知识分子；他们觉得我是艺术家，就因为我的电影总是赔钱。”

最后让我们欣赏两个不那么为人熟知的故事。它们依然可以在《堂吉诃德》中找到源头：在意大利导演罗西里尼的电影《罗维雷将军》里，有一个经常贩毒和敲诈的意大利上校。德国人把他关进监狱，希望他冒充反法西斯的罗维雷将军，在犯人中收集情报。而真正的将军已经被纳粹秘密杀害了。结果上校慢慢地入了戏，在将军的角色中出不来了，犯人们和他自己都相信，他就是真正的将军。在影片末尾，他不但没有向纳粹告密，反而勇敢地把这个角色扮演到底，以将军的身份就义，给了抵抗法西斯的犯人们以莫大的鼓舞和信心。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个堂吉诃德？

那么再来看一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改写的版本。在这个版本里，这本大书的真正主角并不是我们熟悉的愁容骑士，而是那个农民桑丘。可是爱看骑士小说的桑丘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对手，因此当堂吉诃德找到他的时候，他连忙答应下来。他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海岛，而是这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比自己更了解骑士小说最细微的妙处。并且更妙的是，堂吉诃德容易哄骗，还会真的去和风车搏斗。桑丘把自己摆在一个卑微的位置，才可以安全地观看这场只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演出。他就像看直播一样，重温了整个骑士小说的传统。这应该是史上最腹黑的桑丘了吧！

最后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期音频里的知识要点：

第一，塞万提斯生活在西班牙国力衰退期的开端。他和莎士比亚是这个时代欧洲最伟大的两个作家。他们对文学史的影响都是奠基性的。

第二，《堂吉诃德》是塞万提斯的代表作，也是全世界知名度和流传度最高的名著之一，它通过骑士堂吉诃德和仆人桑丘的冒险经历，嘲笑了骑士小说的恶劣影响。在这本书的上半部中，堂吉诃德到处碰壁，作品具有非常强的喜剧性。

第三，堂吉诃德的主要能力就是能把没有的想成有的，把坏的想成好的。并且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可惜处处不合时宜。

第四，在这部小说里的世界和真实世界具有一定的差别，如果我们把塞万提斯写的都当真，我们就和堂吉诃德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促使我们去思考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关系。

第五，堂吉诃德这个人物自从出生以来就受到了巨大的欢迎，以至于有人冒用塞万提斯的名开始写盗版书，这影响了作者第二部的写作计划。

第六，在小说的第二部里，堂吉诃德的命运表现得更有悲剧性。他的敌人从反复无常的世界变成了一些处心积虑要折磨他的人。

第七，这部小说的读者可以分为堂吉诃德派和桑丘派，各自持有自己的观点和视角。我们很难说出谁对谁错。

第八，后代有非常多的小说受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响，我们可以在许多故事中找到这个小说的影响痕迹。

撰稿：黄昱宁工作室 脑图：摩西 转述：杰克糖

划重点

1. 塞万提斯生活在西班牙国力衰退期的开端。他和莎士比亚是这个时代欧洲最伟大的两个作家。他们对文学史的影响都是奠基性的。

2. 在这部小说里的世界和真实世界具有一定的差别，如果我们把塞万提斯写的都当真，我们就和堂吉诃德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促使我们去思考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关系。

3. 后代有非常多的小说受到了《堂吉诃德》的影响，我们可以在许多故事中找到这个小说的影响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