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信任》 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信任》|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

今天为您解读的是2023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得主,美国作家埃尔南·迪亚斯创作的长篇小说《信任》。值得注意的是,普利策奖并不是这部小说的“总结性荣誉”,而是开启了《信任》的成功之路。在此之后,这部小说又入围了布克奖,并且被《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时代》和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等三十多家媒体推选为年度最佳图书,被《纽约客》评选为年度十二本必读书之一。这本译成中文以后大约17万字的小说,很快就显示了它不同寻常的“破圈”能力。它既出现在政治家奥巴马2022年的挚爱书单上,也收获了像影星娜塔莉·波特曼、歌手杜阿·利帕这样的演艺界粉丝,并且在刚刚问世时就得到了好莱坞的关注。HBO抢到了电视剧改编版权,如今正在拍摄过程中,奥斯卡影后凯特·温斯莱特不仅是主演,而且担纲制片。一部具有一定深度的、在主流文坛获得评论界高度肯定的获奖小说,在第一时间就被开发出了可观的商业元素,这种现象并不算多见。不过,如果认真读完《信任》的全文,你就会很容易理解这部小说确实天然具有良好的影视化基础,这一点我们稍后在讲述小说情节时会略加展开。

2024年5月,《信任》的作者带着这本他刚刚出炉的中译本来到中国,在上海、南京和北京三地与中国几位著名作家毕飞宇、小白、徐则臣和张悦然等人展开对谈,现场反响很热烈。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我跟迪亚斯有机会就《信任》的文本策略,做了一点深入探讨。这些内容都融入了本次解读的文稿中,希望这些来自作者的一手材料能帮助你理解这部既有难度也有深度的小说。

按照惯例,我们还是先通过简短的叙述,来稍稍认识一下《信任》的作者。在世界文坛的论资排辈表上,埃尔南·迪亚斯的履历并不长,却不乏亮点。迪亚斯原籍阿根廷,1973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两岁那年,阿根廷发生军事政变,小迪亚斯随家人横跨大半个地球搬到瑞典。直到八年后阿根廷局势稳定之后才重返故土,这段童年的经历也许多少奠定了迪亚斯“世界主义”的底色。

迪亚斯从小就对写作感兴趣,甚至喜欢“表演”一个作家的样子,向父母炫耀他编的“故事”。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之后移居伦敦,在国王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后到美国发展,目前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担任一家学术刊物的主编,同时开展小说创作。从表面上看起来,迪亚斯一路走得相当顺利,迄今只出版了两部小说,居然全部杀入美国文学最高奖项普利策小说奖的决选名单,并且以第二部小说《信任》获奖,“命中率”之高令人惊讶。凭着这两部小说,他不仅收获了一连串大小奖项,而且都被翻译成三四十种语言,美国艺术与文学院甚至直接把约翰·厄普代克奖颁发给他——要知道,该奖项通常是授予“对美国文学持续作出卓越贡献的作家”,迪亚斯仅凭两部作品就得到此项殊荣,很不寻常。毫不夸张地说,埃尔南·迪亚斯是国际文坛上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名字之一。

不过,这回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迪亚斯,我了解到这份看起来一帆风顺的履历背后其实也藏着许多艰辛与挫败。迪亚斯真正开始创作的时间其实很早,但在四十四岁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出版。如今,在苦尽甘来之后,他愈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写作机会,所以在来中国的航班上都在忙着写下一部小说。顺便提一句,据我的观察,迪亚斯肯定不是那种离群索居、性格古怪的作家,他为人开朗,具有强烈的幽默感,会把自己平时的写作状态形容成一个“四点半就起床坐在书桌前的光头男人”。迪亚斯热爱旅行,特别喜欢结交各色各样的朋友,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心,比如对中国的美食就很感兴趣。一路上,迪亚斯从南京的盐水鸭吃到北京的烤鸭,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还是北京的鸭子赢了。走进老北京的火锅店,看到铜锅里堆满菜色的时候就问我,你看这像不像一个沸腾的花园?我想,他的这种充满好奇的性格特点与他小说中巨大的信息量是非常吻合的。

在进入《信任》的故事之前,了解一下小说的时空环境和特殊结构会有很大的帮助。小说涉及的情节其实时间跨度很大,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横跨了一部美国经济发展简史,但是主体部分、中心事件还是聚焦在1929年前后的纽约金融界,主要人物是一位神秘的资本家,贯穿整部小说的最大悬念是他不可思议的财富积累过程,以及躲在他背后的妻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然而,这部小说并不是用我们熟悉的线性叙事的方法,用上帝视角娓娓道来的,而是由四种文体组成:分别是一部第三人称叙事的传奇小说、一部并不完整的自传、一本完整的回忆录以及一本支离破碎的日记。我们通过这四种文体,看到同一个中心事件被讲述了四次,但每一次讲述中包含的信息往往是相互矛盾的。读完全书,作者的问题就抛给了读者,哪一部分叙述更值得“信任”?真相究竟有没有可能企及?在阅读整本《信任》时,我们也许要对每一种讲述都保持一个“合理怀疑”,才能更接近作者的文本意图。

我们先进入第一种文体:一部出版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名为“纽带”的小说,署名作者叫哈罗德·范纳。范纳的叙述简明清晰但密度不小,几乎没有对话,因此缺乏现场感,但语调很老练,每个句子似乎都有可以靠“脑补”伸展的空间。小说原原本本地从男主人公——金融大亨本杰明·拉斯克的家族史开始写起。本杰明的父亲所罗门从北美殖民地贩卖烟草起家,“不仅是上好雪茄、小雪茄和混合烟斗丝的供应商,更是高谈阔论和政治人脉的供应商。凭借社交能力和在吸烟室中培养起来的友谊,他登上事业的顶峰并站稳脚跟。”但儿子本杰明却对父亲的烟草事业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喜欢独来独往,在青春时代便旁观过1893年的所谓经济恐慌。但本杰明并未因此而恐慌,他反而学会了熟练阅读股票行情,从看似无关的趋势中找到隐藏的因果关系。在他看来,金钱本身就是有生命的,不需要依靠真实存在的商品来体现价值。他迷上了观察金钱如何“自行反转”,如何实现“强行吞噬自身的扭曲效应”。他的性格与投机事业孤立的、自给自足的本质吻合得天衣无缝。他认定,投机本身就是奇迹之源。

在本杰明为他的金融帝国积累原始财富时,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发生在1907年的垄断铜市场阴谋之后。这个事件在美国历史上真实存在,尼克伯克信托公司总裁查尔斯·巴尼卷入这场垄断阴谋,失利之后造成一座铜矿、两家经纪公司和一家银行破产,查尔斯在一个月之后举枪自尽。该事件引发市场大面积挤兑,但也给我们小说里的虚构人物、金融投机商本杰明以绝好的机会。他事先研究过哪些受到这场打击的公司有足够的韧性可以最终挺过难关,就用低得离谱的价格收购其资产,他的评估甚至比美国大型金融服务机构摩根大通都更领先一步。危机过后,本杰明不仅切实扩大了资产,而且在金融世界里名声大振。此时,就像一台按部就班的精密仪器,本杰明在恰当的时间里想好了恰当的下一步:出于一种“模糊的家谱责任感”,他开始考虑结婚。

本杰明的结婚对象海伦·布雷沃特比他年轻得多,小说也用了不少篇幅讲述她的身世和家庭。布雷沃特家的源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古老欧洲家族,辗转移居美国时早已家道败落,陷入某种“能保持尊严却囊中羞涩的境地”。海伦从小就显示了出色的数学、文字以及音乐天赋,但同时也从九岁开始就饱受失眠的困扰。像很多二十世纪初的那些在欧美大陆之间游荡的古老家族那样,渐渐步入青春期的海伦也随着父母远赴瑞士苏黎世,寻找新的社交机会。出乎意料的是,一直致力培养女儿天赋的父亲却被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战争阴云压垮了心智,在经过几次精神错乱的发作之后被母亲送到了疗养院,并在那里终老。为了躲避战乱,海伦跟随母亲回到了美国。截至此时,布雷沃特家族的困境已经到了不得不寻找出路的时候。海伦很清楚,母亲将她频繁推入社交界,是带着清晰的企图的。海伦相信自己欠母亲一桩好婚姻,这是他们不再依靠别人生活并最终安顿下来的唯一机会。本杰明·拉斯克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在这场婚姻里,本杰明看中的是女方家庭虽然已经消逝却还留着残余光环的贵族虚名,以及海伦过人的智慧;而海伦在完成母亲的重任之余,也怀着一丝含糊而盲目的乐观:她坚信自己会成功地影响丈夫并获得她渴望已久的独立。

就这样,在这部叫“纽带”的小说中,本杰明和海伦之间的“纽带”初步达成。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作者范纳下笔的谨慎与狡猾。他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讲述似乎总在向读者暗示着什么,但再细看,你又抓不住什么真实可靠的证据。

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之间的“纽带”是牢固的。1920年代的纽约虽然众声喧哗,拉斯克夫妇却是社交圈里最耀眼的一对。夫妻俩看起来相敬如宾。本杰明为人虽然无趣,但在经济上对海伦颇为慷慨,支持她在自己喜欢的慈善事业和文化赞助事业上砸钱——我们从字里行间能隐约看出的问题是,海伦距离她想要的“独立”似乎越来越远,而本杰明“最初希望有一位继承人的”想法也并未付诸实现。无论如何,当时纽约的空气中弥漫着乐观的气息,因为美国经济正在经历前所未有地增长,自从1922年开始证券估值一直呈现垂直上升的趋势。1929年9月,当时的经济学教授甚至乐观地宣称,道琼斯指数“似乎达到了一个永久性的高点”。

但历史证明,没有什么高点会是“永久性”的。10月的最后一周,指数下跌,恐惧蔓延,悲观情绪驱动的抛售狂潮难以抵挡,那些曾经帮助泡沫膨胀的人都没有感到需要为泡沫破灭负有责任,所有人似乎都成了一场“天灾”的无辜受害者。似乎只有一个人对这场灾难免疫,甚至还从中获得了巨额利润,那就是本杰明·拉斯克。小说交代了他在那年夏天就通过子公司谨慎地平仓并购买黄金,大量卖空那些后来遭受重创的股票,把高抛低吸的精准度玩到极致。他在操盘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从瞄准要捕获的公司到交易时机和保密程度,都令人不寒而栗。但小说作者范纳也没有详尽分析本杰明何以具有如此神奇的预判能力,为什么只有他不会输。关于本杰明的流言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困惑迅速传开的。人们说,从一开始这就是本杰明精心设计的,他操纵了市场,颠覆了华尔街,先是诱导人们欠债,再通过疯狂抛售导致崩盘。这样的指控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虽然一个人拖垮一个国家的总体经济在理性上无法成立,但人们需要一个方便的替罪羊,而这位古怪的、立于不败之地的半隐士正好符合要求。

不过,人们没有想到,最终受到流言致命打击的人并不是本杰明,而是他的妻子海伦。那些原本受到赞助的文艺界人士纷纷与海伦切割,取消了原来定好的音乐会、读书会,甚至专门写信来恶语相向。敏感的海伦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周围的敌意,她的失眠加剧,原本就有些抑郁和脆弱的精神状态迅速恶化。本杰明渐渐失去耐心,把她送进了瑞士的疗养院——当年海伦的父亲罹患精神病,最终了却残生的地方也是这同一家疗养院。故事进行到这里,范纳的笔触愈发耐人寻味,在平实的文字中隐隐透出反讽。他越是详尽描述本杰明如何关心海伦的病情,如何干预对她的治疗,越是让读者感受到一丝不安的气息。第一位主治医师弗拉姆更注意观察和倾听海伦的意愿,给她更多的自由,却让本杰明很不满。本杰明换掉了弗拉姆,请来一位雷厉风行的德国医生阿夫特斯,不仅加大药量,而且不断建议使用更为激进甚至暴力的手段。至于本杰明的态度,范纳用了这样一句淡淡的、意味深长的叙述:“本杰明虽然心碎,但他仍然对阿夫特斯保持完全信任,他批准了下一次治疗。”

“下一次治疗”是所谓“惊厥治疗”中的第三针,海伦在经历极度痛苦的痉挛之后终于死去。范纳含蓄地指出,海伦死后,本杰明在金融市场上也遭遇了平生第一次挫折。1933年,他本想趁着罗斯福新经济政策的出台,利用他在世界各地的大量黄金储备大举做空美元,但判断完全失误。新政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注定失败,市场做出了积极的反应。比起他的经济损失来,本杰明在声誉上受到的打击更为巨大。小说写到这里戛然而止。究竟本杰明神话的彻底破灭,与本杰明和海伦之间的纽带断裂,有没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

第二种文体的篇幅要短小很多,标题叫“我的一生”,署名是美国金融家安德鲁·贝维尔,这是他的自传。我们只需要翻几页,就能确定以下三点:第一,情节似曾相识,安德鲁显然就是小说人物本杰明的原型,而安德鲁的妻子米尔德里德影射的当然就是小说《纽带》里的海伦。第二,与其说这是一本自传,倒不如说这只是个完成了一小半的原稿,几乎没有细节,很多内容只写了一小段笔记,更像是自传的提纲,所以文字总体上干涩而乏味。第三,仅仅从这些未完成的草稿看,虽然时空坐标、情节线看起来都很像,但作者的立场、态度显然跟《纽带》很不一样。安德鲁的自述冠冕堂皇,把自己的形象描述得完美无缺。在他看来,他能够在任何逆境中立于不败,一是因为他善于将个人收益与国家利益结合起来,把自己做空股市的行为描述成“试图纠正和净化市场的努力”,但与此同时又对美联储“不受约束的干预主义”大肆抨击,说美联储就是“罪犯与恶棍”;而他自认为成功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他与米尔德里德温馨美满的婚姻。在他的叙述中,米尔德里德并不像《纽带》中的海伦那样经历了骇人听闻的精神疾患,而是死于癌症。

第三种文体的标题叫做“关于回忆录的回忆”,作者是一个名叫艾达·帕尔坦扎的女性,这一部分的篇幅是整本书里最长的,时间线和人物关系也是最为复杂的。简单地说,故事的起点大约在1938年。二十三岁的意大利移民艾达家徒四壁,她的父亲在印刷厂当排字工人,平时热衷搞无政府主义运动,欠了一屁股债。为了生计,艾达只能瞒着厌恶金融资本,同时控制欲又很强的父亲,跑遍全城寻找当女秘书的机会。

在安德鲁·贝维尔投资公司的面试中,艾达第一次领会到此后将会反复验证的真理:离权力源头越近就越安静,权威和金钱总会将自己笼罩在沉默之中。见到老板安德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张“放弃表情的脸”。这张脸告诉艾达,雇佣她是要替自己的自传代笔。而写这部自传的目的,就是因为他和已故妻子的名誉,都被那部叫做“纽带”的小说给歪曲和诋毁了。为了回击,安德鲁一方面动用自己的权势,剥夺了范纳再继续发表作品的机会,不让图书馆收藏《纽带》,市面上出售的每一本《纽带》也被他事先买断,确保不会流入市场。另一方面,他招募影子写手,通过记录他的言行,按照安德鲁自己的意愿来写自传——他要夺回宝贵的叙事权。

接下来,艾达一边设法在生活中摆脱父亲和男友对她人生的控制,一边开始着手完成安德鲁的任务,与其展开访谈。有趣的是,艾达在现实中越是独立,就越是对安德鲁口述米尔德里德的部分产生怀疑。她发现,米尔德里德和自己虽然阴阳相隔,却都有“专横而功能失调的父亲,被半生不熟的教条所吞噬,都试图在狭窄的缝隙中成长,希望冲破并扩大我们的生存空间”。在替安德鲁代笔这部可笑自传的同时,艾达也在悄悄地补上安德鲁和范纳留下的叙事空洞,建立起对米尔德里德的感性认知。甚至,有一次,艾达根据自己的女性经验替米尔德里德虚构了一个生活细节,随口讲给安德鲁听——想不到,没过多久,当安德鲁开始回忆时,居然把这个细节融入了自己的记忆,又叙述了出来。虚构与真实就这样渐渐交融在一起。

五天之后,消息传来,传奇金融家安德鲁·贝维尔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于是艾达的代笔工作不了了之,只留下了半部自传的草稿——也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第二种文体,《我的一生》。此后,艾达从秘书成长为一名作家。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她才再度回到当年安德鲁的宅邸。此时,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博物馆。年逾古稀的艾达在博物馆里发现了一本没有进入编目的日记,日记的主人正是米尔德里德。艾达偷偷地把日记本带出了博物馆。

说到这里,您应该很容易就能猜出这部小说的第四种文体就是米尔德里德的日记了。日记有一个标题叫“未来”,从内容判断,时间应该在米尔德里德离世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都是在瑞士疗养院里度过的。从米尔德里德自述的内容看,她最后的经历并不像范纳在小说里那样神秘、极端而狗血,她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崩溃,她也没有受到骇人听闻的迫害性治疗。然而,我们从她敏感而灵动的文字里,也能发现很多被安德鲁的自传忽略甚至刻意掩盖的部分,米尔德里德的性格、才能以及她与安德鲁之间的“纽带”,远比那些公之于众的部分要更精彩。

按照米尔德里德的叙述,安德鲁最初给了她一小笔钱玩股票,她的表现出乎了他的意料。在米尔德里德看来,金融既是一种智力锻炼,也是雄心勃勃的源泉和“黑暗的燃料”,她的数学天分和惊人的直觉用在这里如鱼得水。于是两人开始合作,安德鲁风风光光地站在前台,同时教会太太投资规则;而米尔德里德则在幕后设计数学模型,提供决策依据,向他“展示如何超越其界限思考”。在米尔德里德眼里,安德鲁投资决策上存在明显的弱点,因为“他总是把怀疑误认为深度,把犹豫误认为是分析”。不过,她对他们之间的联盟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她很清楚,如果安德鲁没有她的帮助,就永远无法维持围绕他形成的神话;而她自己如果不是通过丈夫,也永远不会被允许在这样的高度操作。

这个联盟的第一次危机发生在1926年。米尔德里德敏锐地观察到证交所的机器设备不堪重负,滞后的行情板的报价追不上她的交易速度,因此交易完全可以利用这种延迟效应获得套利机会,成为“未来的主人”。她随口跟安德鲁提到,整个金融系统依赖于四个操盘员,只要贿赂其中任何一个,让他在报价之前泄露信息,就有可能利用滞后效应来操纵市场。几周之后,安德鲁果然付诸实施,发了一大笔财,但看到后果的米尔德里德于心不安,与安德鲁产生认识分歧,整整两年都没有说过话。

1929年,米尔德里德以同样敏锐的预判能力看到了经济危机的阴云,但起初安德鲁是迟疑不决的,米尔德里德只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让安德鲁接受,让他渐渐地以为这是自己的想法——就像第三部分中代笔秘书艾达成功地把虚构细节植入安德鲁的意识一样。这两个细节构成了非常精彩的对照。在米尔德里德的影响下,安德鲁干脆利落地在九月初完成了清仓,完成了神奇的转身。在米尔德里德眼里,这一切就像一首反向播放的音乐,如果逆市场而动,则股票贬值越多,套取的利润就越大。

大萧条之后,米尔德里德曾提议组织复苏计划,将大部分盈利都捐献出去,但此时她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不允许她投入更多精力。安德鲁自然不愿意放弃巨额财富,只肯用太太的名义撒出一点点“面包屑”。日记在米尔德里德临终时支离破碎的记录中结束,就像一首没有来得及写完的诗。

读完全书,安德鲁的叙述显然与他的真实面貌存在很大的反差,那么,米尔德里德的形象是不是就完全值得“信任”呢?对这个问题,迪亚斯也曾多次在访谈中说过,希望读者意识到这个人物是复杂的,第四部分同样是不完全可靠的叙述。

米尔德里德并不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女性受害者”形象。即便在她的日记里,我们也能看出,对于安德鲁的暴富和市场的崩盘,这位金融女天才仍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手上也沾着血,但她在这个过程中又流露出一定的愧疚和自省。她对安德鲁在情感上的疏离与排斥与实际行为上的利用与依附,既受到社会压力的影响,也受到她本身的性格和野心的驱使。因此,在阅读米尔德里德的陈述时,我们同样需要意识到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一个故事的四种讲法,是《信任》最大的也是最有深度的特色。我们未必需要选择完全相信任何一个版本,但我们可以复盘这四种讲法,比较它们的异同,并且将这些相互矛盾的叙事重组、拼接——通过这个过程,其实我们就已经完成了对这部小说的分析。在这个场景鲜活、人物生动因而特别适合影视改编的故事里,我们看到权力如何介入叙事,如何通过叙事来影响国计民生和人性裂变,还能透过小说中出现的种种真实历史事件来窥视金融的本质。

金融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与人性深深交织,作者在书中用了很多具有双关意义的名词提示这一点:比如书名Trust,既是金融名词信托,也是信任;第一部分标题bonds,既是金融名词债券,也是纽带;最后一部分标题futures,既是金融名词期货,也是未来。

好,讲完了故事情节,我们再来讲一讲这个故事的创作方法,这也是我在读完这本书后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在访谈中,我向迪亚斯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信任》的核心事件是一个传奇,一个在经济危机中全身而退、大发横财、一步都没有踩空的金融家,我很好奇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或者说一对夫妻,有没有原型?关于美国经济史和那些深奥玄妙的金融知识,您是从哪里学来的?为了写作这部小说,做了什么样的案头准备?

迪亚斯的回答非常详尽周全,我把它记录下来,给我们这次解读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迪亚斯说:

“我不知道在中国有没有这样的说法,但是在美国,在写作领域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联想的焦虑(referentail anxiety)。因为作家总是很担心我们的作品会给各种各样的读者带来不同的解读和联想,大家总是很好奇,总是想找一个真实的原型来影射我们的小说里塑造的这些人物,对此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坚定地捍卫保护想象力的自由,我也不知道今天在座的有没有一些年轻作家,希望我们大家都不要放弃自由想象的权利。

“我的很多美国朋友,有很多小说家都会经常谈论我们要不要为了自己的小说展开调查(research),我个人非常不喜欢‘调查’这个词,它是一个非常冰冷的理科生用的单词,意味着机械重复的动作——我认为这个行为非常不艺术。其实在文学界有很多词可以表达相似的含义,最好的一个词叫做‘阅读’。

“‘阅读’跟‘调查’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是带着你的个人情绪、你的背景、你的联想以及很多别的东西,试图跟这本书产生共鸣。我个人也读很多东西。为了写这部小说,我也做了很多准备,读了很多材料,特别是在写小说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时候。

“所以回到阅读,回到想象力这个话题。我认为唯一有价值的阅读是能够让我展开想象力的那一种,我不喜欢有一种说法叫做‘搜出来的书’,我不喜欢在一本小说里突然看到某一页,它其实在大肆展示搜索引擎的结果,这样不好。所谓的准备,所谓的案头研究,是要在你做过很多的研究和准备之后发生的。但是你呈现在小说中的东西,不能让你的读者看出来这是源自哪一个研究或者哪一个搜索的结果。拿我们这部小说的第二章来举例,我为了写这一章,读了从富兰克林到胡佛等一系列伟大美国人自传,花了一年的时间——当然我不建议大家读完,真的很痛苦,我学他们这些伟人的风格、态度,我把这些人的所有精髓在我脑中重新建构,最后才有了安德鲁这个人的形象。这个人来自于我整整一年的阅读经验。来自我读到的所有人,但是他又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

“当然我还是要再强调一下,这本书的主人公不是虚构的金融家,也不是虚构金融家的原型,而是他的夫人,这位夫人在不同部分都有出现,应该至少出现三次,她才是我的主人公。对于她的描写,我主要借助两个部分来联想,第一是伍尔夫——这位我非常喜欢的女性作家,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伟大作品中出现的女性。另一方面,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工作,所以我会给自己开证明信,去我们的宝藏图书馆。我的这部分研究主要是看刚刚提到的这些历史上存在过的金融大亨以及他们妻子的私人信件的公开资料,我通过研究这些信件获得灵感。”

好,到这里,这本书就为你介绍完了。我们再来回顾总结一下。

如果给这部小说贴上简单的标签,它包含好几个中国读者也会很感兴趣的话题:财富密码、金融魔法以及被遮蔽的女性力量。因此,我很有把握地说,尽管我们已经把四个故事的情节大致梳理了一遍,但这样的写法注定了这不是一部害怕被剧透的小说——叙事拼接与价值判断的过程是留给每位阅读者自己来完成的。你在跟着作者的引导完成这个叙事游戏的时候,能从小说的大量细节中得到真正的启示和感悟。对于金融的本质和人性的奥秘,你会有全新的认知。

从文学的角度衡量,我觉得还是普利策小说奖的颁奖词说得最到位:“这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小说,设定在历史上的美国,通过以不同文学风格呈现的相互关联的叙述,深入探讨家庭、财富和野心,是对在一个资本主义至高无上的国家里爱与权力的复杂审视。”

好,以上就是为你介绍的主要内容。你可以点击音频下方的“文稿”,查收我们为你准备的全文和脑图。你还可以点击右上角的“分享”按钮,把这本书免费分享给你的朋友。感兴趣的话,推荐你阅读原书。恭喜你,又听完了一本书。

划重点

1.我们未必需要选择完全相信任何一个版本,但我们可以复盘这四种讲法,比较它们的异同,并且将这些相互矛盾的叙事重组、拼接——通过这个过程,其实我们就已经完成了对这部小说的分析。

2.金融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与人性深深交织。

3.“‘阅读’跟‘调查’是完全不一样的,它是带着你的个人情绪、你的背景、你的联想以及很多别的东西,试图跟这本书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