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 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中性》|黄昱宁工作室解读
关于作者
杰弗里·尤金尼德斯在美国底特律出生,祖父母是从小亚细亚来的希腊移民。1993年,尤金尼德斯发表了首部长篇小说《处女自杀》,书一上市就好评如潮,成为畅销书,获得了1993年怀汀奖,以及同年美国艺术协会年度风云书。
关于本书
《中性》是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第二部小说,获得了2003年普利策文学奖。虽然问世时间不算很长,《中性》却已经成为公认的、正在进入经典化过程的新世纪文学成果。2016年,BBC评选了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最伟大的十二部英语小说,《中性》就名列其中。评论界把这部文本容量和时间跨度巨大的作品,视为文学和科学奇妙交织的产物。
核心内容
第一,《中性》将两性人作为小说的主角,详尽地刻画了他(她)的人生经历和家族故事,并赋予了其历史和文化上的多重意义。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
第二,尤金尼德斯用令人惊叹的文体驾驭能力,让每一种元素都相互交融,呈现得令人信服。
第三,在二十世纪中发生的种种大事件,那些困扰着人类社会的种种复杂问题,都通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被重新梳理、追溯了一番。
第四,尤金尼德斯在构思《中性》文体时,似乎有意让它成为世界小说样式演进的镜像。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本期音频为你解读的是美国作家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长篇小说《中性》,它是2003年普利策文学奖的得奖作品。
虽然问世时间不算很长,《中性》却已经成为公认的、正在进入经典化过程的新世纪文学成果。2016年,BBC评选了人类进入21世纪之后最伟大的十二部英语小说,《中性》就名列其中。评论界把这部文本容量和时间跨度巨大的作品,视为文学和科学奇妙交织的产物。
首先需要解释一下这部小说在标题中隐藏的玄机。小说的中译本长达六百多页,直到三百页出头,才第一次出现了完整的书名。那一章的题目与书名完全相同,就叫Middlesex,音译过来是“米德尔塞克斯”,是美国底特律的一条街。小说主要叙述的那个美国籍希腊裔家族,就是从这一页开始迁居到“米德尔塞克斯街”的。
从这一页开始,你会很快发现,本书主人公最终的走向,是演变成一个“双性人”,因此,这里的middlesex,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还可以根据其字面上的意义翻译成“中性”。但是这个名词的双关意味,却无法通过翻译完整传达。同样,在小说中的这条街上,作者还给好几个地名都贴上了意味深长的标签,比如“海格力斯热狗店”和“金羊毛美容院”,显然,它们分别与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人物海格力斯和神话中的无价之宝“金羊毛”有密切的关系。
好,我们先来了解下,这部小说的创作背景和作者的创作动机。
首先必须指出的是,小说中的“两性人”并不是通过手术塑造的“变性人”。两性人是一个严格的科学概念,通常指具有雌雄同体现象的人。两性人一般同时具有双性染色体,在发育过程中逐渐同时拥有男性和女性的第二性征。他们在人群中所占比例很小,但人类发展的各个时代都对他们有过观察和记录。但是,像《中性》这本书这样,将两性人作为一个具有史诗规模的小说的主角,把他(她)的人生经历和家族故事进行如此详尽地刻画,并且赋予其历史和文化上的多重意义,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尝试。
值得一提的是,本书的原文中反复出现的“两性人“的英文学名“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e),是一个典型的源自希腊语的词汇。对于两性关系的种种幽微之处,希腊神话中有大量直接和间接的反映。
有种说法是,著名的神话人物提瑞西阿斯曾经变过两次性别,既做过男人也做过女人。他曾经为宙斯和赫拉之间的争吵当过裁判。提瑞西阿斯认为,在两性关系中女性获得的快感要比男性大得多,这个答案触怒了赫拉,就把提瑞西阿斯的双眼弄瞎,而宙斯为了补偿他,赏赐了他能够活过七个世代的生命力以及超越世人的预见能力。在希腊神话的语境中,兼有男女两种特质的“两性人”,他们的生存智慧和洞察能力是得天独厚的。当这样的人成为小说的主角和第一人称叙述者,会产生怎样的新鲜效果?这构成了小说《中性》的作者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重要创作动机。
除此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动机,是尤金尼德斯长久以来都对科学和哲学抱有兴趣。他说,法国哲学家福柯写过一本关于十九世纪一位法国两性人的回忆录。尤金尼德斯被这个事件深深吸引,却又对作者的写法以及文本中留下的大量空白心有不足,于是决定自己动手写。在大量搜寻资料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两性人形成的生物基因条件之一,是近亲结合导致的染色体异常。一个雄心勃勃的假设在他的头脑中渐渐成型,他意识到,可以把他的家族历史加以大幅度变形,融入文本中。1960年,尤金尼德斯在美国底特律出生,祖父母是从小亚细亚来的希腊移民,他的文化基因里有深深的希腊痕迹。
因此,最终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中性》,其实是很难用文学史上其他作品做类比的。在阅读《中性》的过程中,读者时而面对严谨的科学报告,时而进入逼真的历史场景,时而领略一个个具有魔幻色彩的传奇故事,时而又被卷入后现代主义的狂欢中。尤金尼德斯以令人惊叹的文体驾驭能力,让每一种元素都相互交融,呈现得令人信服。而塑造这种能力的基础,就是他为了写作这部小说,在科学、历史等方面开展的大量调查。为此他不惜消耗漫长的时光,以至于到《中性》收尾时,距离他以处女作《处女自杀》震惊文坛,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追风筝的人》的作者卡勒德·胡赛尼面对《中性》时,曾感叹地说:“尤金尼德斯花了九年写成这本书,但每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现在,让我们回到前面提到的整部小说的中间点,站在那条内涵丰富的“米德尔赛克斯街”上,审视一下小说复杂而宏大的文本结构。
小说的第一人称“我”,原来是名为卡利俄珀的女人,现在是名叫卡尔的男人。卡尔在四十一岁时讲述了整个家族和自己的故事。在“米德尔赛克斯”这一章之前,故事情节线其实主要是解决两个问题:一,两性人的基因,是怎样合成完毕的。二,这个希腊家族是怎样从小亚细亚半岛搬到美国立足的。读到后来你会发现,这两个问题最终交织在一起,成了同一个问题。
卡利俄珀的奶奶黛丝蒙德,在20世纪20年代的家乡小亚细亚,亲身经历了希腊与土耳其之间长达三年的战争。希土战争以土耳其的胜利告终,希腊军队被驱逐出境,原先居住在土耳其领土的希腊人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黛丝蒙德父母双亡,只能和她那个外号叫“左撇子”的弟弟相依为命。
姐弟俩携手跳上去美国谋生的大船,驶向未知的命运。晚霞中的甲板上,黛丝蒙德和“左撇子”从原先熟悉的环境中抽离出来,身边没有一个知道他们底细的人,连他们自己也产生巨大的错觉,好像获得了新生。他们假装初次相逢,就像书里用文学语言描绘的,“渐渐地,他们真的相信起来了,他们编造记忆,他们临时安排命运……他们握着手转圈,把他们的生活像蚕吐丝作茧似的连接在一起……当他们头一次在甲板上转悠的时候,他们还是姐弟,第二次,他们就是新郎和新娘了,到了第三次,他们就成了夫妻。”
接着读下去,读者会看到,这本书里把极其特殊的现象转化为日常经验的描述随处可见,现实在不知不觉中跟幻觉交融在一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发生在近亲之间的婚姻,不仅和古希腊神话传统有某种遥远的呼应——宙斯和赫拉就是亲姐弟,而且,这场从“假装遗忘”到“真正遗忘”的仪式,也标志着两个人以极其主动的姿态,割断了与往昔和故土的联系,他们渴望融入充满机遇与危险的新大陆。
就像所有在美国开始新生活的移民一样,“左撇子”和黛丝蒙德这一对夫妇在底特律的生活,起初也是举步维艰。底特律历来就是工业城市,它跟美国当时迅速膨胀的汽车制造业同步发展,也跟在禁酒令时代中滋生的犯罪网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快要成为父亲的“左撇子”很快发现,在汽车厂的营生暗无天日,想要迅速发财只能跟命运赌一把。于是,他跟着表姐夫、私酒贩子吉米铤而走险,偷运私酒到加拿大换取报酬。某个冬夜,吉米发动汽车企图驶过结满冰的湖面把货运到加拿大,冰面在车轮底下裂开,左撇子因为及时跳车而幸免于难,却亲眼目睹吉米葬身湖底。同时,黛丝蒙德在医院生下了儿子米尔顿,生命、人格和身份的消逝与诞生,在那个瞬间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从吉米身上,左撇子领悟到了美国梦残酷的一面。他沿着吉米的轨迹继续前行,准确抓住了在禁酒令和大萧条时代转瞬即逝的历史机遇,先后搞过地下酒吧、色情摄影,开了快餐连锁店,并成功地将其作为家族产业,终于在美国站稳脚跟。与此同时,他的儿子米尔顿,跟他表姐利娜的女儿特茜从小青梅竹马,在越来越优渥的环境中成长、相爱,并不清楚他们有着远比远房表亲更为紧密的血缘关系。虽然母亲黛丝蒙德深感忧虑,却也无法点破这个秘密。
在小说里,米尔顿与特茜的爱情同样被放置在独特的、充满诗意的环境中,叙述得格外动人。一支单簧管成为两人互通心意的桥梁。米尔顿把单簧管的喇叭口对着特茜的膝盖吹,对着她的锁骨吹,对着她的红趾甲吹。虽然两人完全蒙在鼓里,但某种奔放、诙谐又忧伤的性感,某种和宿命的禁忌纠结在一起的情感,浸湿在单簧管吹奏的曲子里。
这个被单簧管吹乱的夜晚发生在1944年,此时小说的时间线已经进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父母不同,米尔顿是如假包换的美国人,他成长的路线跟美国在二十世纪繁荣发展、进而成为世界霸主的轨迹基本重合。因此我们可以在他的经历里看到各种典型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美国大事件”。
珍珠港事件之后,米尔顿加入海军,虽然只经过一周的操练他就开始后悔这个错误的决定,但是他的离开却给了特茜思念他、把他融入浪漫想象的机会。特茜在战地新闻纪录片里寻找远房表弟的身影,她越来越确认自己对他的思念超越了她对未婚夫的情感。于是,二战结束以后,表姐嫁给了表弟,不久以后,小说的主人公卡利俄珀出生,产科医生宣布这是一个美丽、健康的小女孩。至此,主人公的中性基因已经合成完毕,整个家族也似乎渐渐淡忘了他们的希腊背景和隐秘的亲缘关系,融入了美国社会。
六十年代,在席卷全球的的革命浪潮中,这个家族受到底特律种族骚乱的冲击,此时已接管家族产业的米尔顿不得不投入战斗,保卫名下的快餐店。米尔顿一度孤立无援。餐厅外到处是暴动的黑人和政府的狙击手,餐厅里“唯一的亮光来自自动唱机的那盏红灯”。整个画面再度突然滑入了璀璨而反讽的魔幻现场,书里是这样描述的,“唱机上面有个小窗户,你可以从窗户里看着唱片的自动更换。好几串深蓝的泡沫升腾起来。这些泡沫代表欢腾活跃的美国生活、我们战后的乐观主义……这些泡沫充满了美国民主的热烈气氛,在薄膜唱片上翻滚……”
骚乱中,米尔顿失联了三天,在家人濒临绝望时又奇迹般地出现。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骚乱竟是这个家族来到美国以后“遇到的最好的事儿”。由于保险公司支付了远远超过餐厅实际价值的赔偿金,一夜之间,他们就“从一个拼命想要待在中产阶级内部的人家,变成一个有希望悄悄踏入上层社会,或者至少中上层社会的人家。”从此以后,整个家族搬进了米德尔赛克斯街上的新居。
读到这里,我们多少会有些察觉,原来《中性》这本书里的人物,对于身份认同的追求是贯穿始终的。当整个家族终于在表面上完成了政治、民族、价值观上的身份认同的时候,主人公卡利俄珀的困惑才刚刚开始。小说的后半部分,就是叙述卡利俄珀在性别问题上所做的艰难探索和由此生发的奇特经历。随着青春期的来临,卡利俄珀的第二性征渐渐展现出男性特点,TA只好千方百计地用脱毛之类的方式加以掩盖。然而,更麻烦的是心理上的冲击,激素水平的变化让情窦初开的卡利俄珀逐渐对一位女同学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在外人看起来,她们只不过是一对要好的小女孩。卡利俄珀走进了女同学的家,被女孩的哥哥一眼看中。卡利俄珀在情感上依恋妹妹,理智上却要用女孩的哥哥来平衡内心的负罪感。与此同时,女同学自己也有了一个男性追求者。
在这里,尤金尼德斯利用他最擅长的对称结构,安排了一幕难度极高的重场戏,促成了整个故事的重大转折。四个情窦初开、各怀心事的少年到树林里野营,荷尔蒙的浓度在夜间升至顶点。小木屋里空间逼仄,女同学和她的新男友雷克斯·里斯,卡利俄珀和女同学的哥哥,在彼此都能感知到动静的情况下肌肤相亲。我们都知道文学作品里的性描写是一大难题,许多著名作家都在这个问题上翻过车。但《中性》里的这一段,写得既清晰自然,又始终富有诗意,堪称此类描写中的神来之笔:
主人公说:“我觉得自己正在融化,正在变成水汽,我的灵魂有如教堂里的的香烟,正朝着我的脑盖顶上漂浮。经过那些波旁威士忌酒瓶,我开始在另一张帆布床上空盘旋,朝下看着那人儿。接着,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所有的神通,便悄悄地钻进雷克斯的身体。我像一个神灵那样进入了他的躯壳,因此亲吻她的是我,而不是雷克斯。”
通过他人的身体,卡利俄珀仿佛获得了超能力,可以用意念跟心上人耳鬓厮磨;同时,TA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女同学的哥哥侵略……于是,卡利俄珀的意识进入女性的“她”,而身体被男性的“他”进入。在男性与女性这两面镜子的夹攻下,卡利俄珀的“中性”仿佛被放置在一束强光中,无可逃遁。生理上的撕裂与心理上的觉醒同时发生。
尽管卡利俄珀与女同学之间几乎可以算两情相悦,但TA的生理困境也因此日益尖锐。TA找到专家卢斯医生,马上就被当成了研究对象。卢斯医生随口跟同事当众议论卡利俄珀的身体状况,于是卡利俄珀顺着这些线索,通过《韦伯斯特大词典》上关联的不同词条,最后被引到了怪物(MONSTER)这个词上。在这本既包含过去累积的知识、又揭示最新社会状况的工具书上,这个词显得那么权威而正式。在卡利俄珀看来,“怪物”这个词条,简直等同于整个人类文明对TA的终极判决。
背负着这样的判决,卡利俄珀只能孤身走上自我放逐的旅程。TA悄然离开心上人,改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卡尔,到陌生的环境中寻求慰藉。接下来的故事节奏,有点像流浪汉小说、公路片或者是凯鲁亚克《在路上》那样的风格,卡尔先后遭遇种种难以描述的边缘经历:TA被同性恋引诱,混迹于七十年代的嬉皮士队伍,被不法娱乐演出商利用,却从来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属感。
故事越是推进到后面,卡尔的困境就越是无可解脱。从卢斯医生那里逃出来的时候,卡尔一口咬定自己“不是一个女孩,是个男孩”,但当TA剪掉头发、四处流浪的时候,当TA被发现“真相”的男孩子打得遍体鳞伤时,这种自信荡然无存。与其说,卡尔到旧金山的夜总会里,任凭老板把自己变成人们的猎奇对象是因为生计所迫,倒不如讲,卡尔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接受身为“怪物”的终极命运。这似乎是在暗示,根本不存在绝对真空的中间状态,卡尔必须选择,哪怕是暧昧的、畸形的选择——或者当男人,或者当女人,或者当“怪物”。既然男人和女人的阵营都不收容TA,既然夜总会里收藏着各色各样的“怪物”,那么,TA就在夜总会里暂时找到了归属。
如果沿着这条叙事线越走越远,那么后半部《中性》就会变成一个类似于《断背山》那样为弱势群体请命的故事。然而,在这个时间跨度长达八十年的故事里,尤金尼德斯处理任何事件都不会在一种情绪里沉溺太久,这一次也不例外。卡尔还来不及被欺凌、被戕害,夜总会就被取缔,于是,卡尔又上了路。
柏林是卡尔最重要的落脚点,因为“这座一度分离的城市”使TA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为了统一,为了形成一个个体”付出过多少艰辛的努力。卡尔来自底特律——这是一座仍然因种族仇恨而一分为二的城市,所以待在统一后的柏林,让TA心里充满希望。然而,紧接着,卡尔又宣告,“在一两年内,我将离开柏林,被派往别的什么地方,为此,我将黯然神伤。”
也许“黯然神伤”会是卡尔永远的将来进行时。频繁迁徙,历来是规避从属于任何阵营的最有效的办法。但是,卡尔必须同时承受随之而来的“黯然神伤”。事实上,故事进展到尾声时,作者已经刻意将叙述的浓度调整到最为清淡的程度。那种例行公事般的交代,那种轻慢的、流水帐式的叙述口吻,使得卡尔的解脱之道本身就像是一个反讽,一个玩笑,显得不胜虚无。“真的存在绝对意义上的中性吗?”——或许,尤金尼德斯在苦苦坚持了六百多页独辟蹊径的叙述之后,在他几乎对任何问题都提出过质疑之后,这个开放式问题,就是他最后想质疑的。
如果你把长达四十五万字的《中性》从头到尾读下来,会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文本容量之大,信息之密集,形式之多样,主题之复杂,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中性》何以会产生这样强大的震撼效果?——究其原因,以下三点最为重要。
首先,《中性》的叙述视角有极高的难度,却也因此而得天独厚。在小说中,正是因为意识到自身的“双性”性别特征,卡尔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开始发生变化。一切既有的规则系统在双重性别视角下,出现叠影、变形、扭曲和放大。井然划分的界限现在变得模糊不清,一些重要的东西不再重要,事物的本质被重新排序,次第显现。
我们读到后来就会渐渐省悟,尤金尼德斯选择“中性人”作为叙述者,决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猎奇效果。更重要的是,那些在二十世纪中发生的种种大事件,那些困扰着人类社会的种种复杂问题,通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被重新梳理、追溯了一番。
借小说主人公卡尔之口,尤金尼德斯做过这样的表态:“今天我才明白,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极端。写出我的故事并不像我原来希望的那样,是一个解放的勇敢行动。写作是孤独的,秘密的。而对这些情况,我都十分清楚。我是一个地下生活的高手。难道真是我那不问政治的性格,使我跟’中间性权利运动’保持一定的距离?会不会也是心存畏惧?害怕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作为叙事者,卡尔的中间位置是得天独厚的;然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必须在社会中立足的人,卡尔又似乎在完成一种“不可能的任务”。因为,与这种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的“逍遥”相生相伴的,恰恰是深入骨髓的孤独。在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中,整部小说的张力被深刻地凸现出来。
其次,《中性》是一场小说文体的狂欢。虽然整部小说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主人公的个人陈述,但是却跟通常的第一人称叙述有很大的区别。凡是发生在TA出生前的故事,都采用上帝视角,俯视芸芸众生,对于TA出生后的故事则采用有限的第一人称视角,两个时空的两种叙述交错进行,但又衔接得天衣无缝。更巧妙的是,在讲述那些家族传奇时,用的是半真半假的、类似于荷马式的古代史诗风格,随后渐渐转入一种更为写实的叙述文体。这样的文体我们很熟悉,19世纪的叙事大师狄更斯和巴尔扎克,都是典型代表。
到卡尔出生后,某些更具有现代性的心理分析的成分渐渐汇入客观陈述的织体中,丝丝缕缕,但越来越多,慢慢改变小说文体的色调。随着小说叙述者的心理渐渐成熟,更为主观的、内在的叙事最终替代了客观的陈述。我们依稀可以在其中看出福楼拜或者乔伊斯的影子。越到后来,小说中的魔幻色彩就越接近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的口吻。总之,当卡尔在努力拼接线索、回溯他的基因怎样合成时,这部小说的文体样式似乎也跟着时代变迁而逐渐推进。尤金尼德斯在构思《中性》文体时,似乎有意让它成为世界小说样式演进的镜像。
最后一点,《中性》为现实主义小说在新时代的发展提供了有效的路径。这里要先引入一个文学术语——“歇斯底里现实主义”,它最早由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提出,用于概括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在走入困境之后渐渐发展出来的一种趋势。这里的“歇斯底里”,通常指大信息量、近乎亢奋的节奏、人物与情节线的网状结构等等,但文本指涉的事件大体上不离开“现实主义”的框架,所以跟“魔幻现实主义”有明显的区别。这类作品涉及的面向大大拓宽了以往读者对于“文学”的认知。对于各种新技术新现象新知识,对于文学与其他学科的交叉,这一类作家往往有更为敏锐的触觉。
《中性》问世之后,评论家往往会把它也归到这个类别里,因为它的各项技术指标太符合“歇斯底里现实主义”了。原本一向对这类小说持批评态度的詹姆斯·伍德,却在读完《中性》之后,给出了好评:“乍一看,《中性》似乎又是一个企图囊括二十世纪所有新闻事件的‘记者式野心’的牺牲品,但是,细看之后会发现,这当然是小说而非报纸,它时常让人觉得这是一部动人的、好笑的同时又深具人性的作品。”可以说,在“歇斯底里现实主义”迄今涌现出的所有作品中,《中性》奇妙地做到了扬长避短。
这不能不归功于尤金尼德斯对于整体文风的精准拿捏,以及他对人性的深刻体察。小说主人公将要面对医生裁决的那天早晨,TA的父亲特意戴上了一副“吉祥”的袖扣,一个代表悲剧,另一个代表喜剧。这个极富象征意味的情节也构成了整部小说的题眼。有评论者认为:“《中性》有两个层面,一面是喜剧,一面是悲剧,小说把卡尔的成长故事演变成一首喧嚣的史诗,把性别错置和家族秘密处理得既有趣又凄婉。”这种悲喜剧特质,最集中地反映在其中的情爱描写上。这些在世俗意义上被冠之以“乱伦、不伦、畸恋”——乃至根本找不到现成词语形容的——感情,既要写得匪夷所思,又要符合现实的基本法则和人类对“爱”的认定。尤金尼德斯确实做到了,他仿佛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似乎他只须稍稍调整几个参数,就能打造一个无形的声场——在那里,哪怕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听起来都像是绕梁三日的歌剧咏叹调。
好,我们来回顾一下本期音频里的四个要点:
第一,像小说《中性》这样,将两性人作为一个具有史诗规模的小说的主角,把他(她)的人生经历和家族故事加以如此详尽的刻画,并且赋予其历史和文化上的多重意义,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
第二,在阅读《中性》的过程中,我们时而面对严谨的科学报告,时而进入逼真的历史场景,时而领略一个个具有魔幻色彩的传奇故事,时而又被卷入后现代主义的狂欢中。尤金尼德斯以令人惊叹的文体驾驭能力,让每一种元素都相互交融,呈现得令人信服。
第三,尤金尼德斯选择“中性人”作为叙述者,决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猎奇效果。更重要的是,那些在二十世纪中发生的种种大事件,那些困扰着人类社会的种种复杂问题,通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视角,被重新梳理、追溯了一番。政治风云、历史变迁、两性矛盾、种族冲突,作者的评判既非置身局外,也不是被深深卷入其核心。
第四,尤金尼德斯在构思《中性》文体时,似乎有意让它成为世界小说样式演进的镜像。
撰稿:黄昱宁工作室 脑图:摩西工作室 转述:徐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