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 朱伟解读
《万寿寺》| 朱伟解读
关于作者
王小波,1952年生于北京,著名作家。王小波在杂文、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影响深远。除此以外,他的代表作品还有中篇小说《黄金时代》、长篇小说《万寿寺》《红拂夜奔》等。王小波以高级的幽默感、智识上的理性主义和奔放的想象力著称,1997年在北京去世。
关于本书
这本书的原始故事来自唐代传奇故事。王小波先是根据唐传奇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后来又把这个中篇扩充成这部长篇,复杂程度大大增加。这部小说,使用了迷宫式的结构,情节可以有多个可能、多个发展方向,对读者的智商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核心内容
主角是一个失忆的作家,他阅读以前的手稿时,进入了自己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节度使薛嵩和他心爱的侍女红线,嫉妒红线的老妓女,以及要刺杀薛嵩的节度使田承嗣。这几个人物的命运在迷宫式的结构和岔路一样的情节发展上,不断变换。这本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王小波对于结构的灵活掌控,和非常惊人的想象力。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朱伟,我会在得到为你解读一系列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在这些作家成名的时候,我曾经担任过他们的编辑,了解他们,也见证了那个时代,希望你喜欢这份特别的解读。
今天我们讲王小波“时代三部曲”第二部《青铜时代》中间的《万寿寺》。还是先讲它的创作背景。
首先,《青铜时代》包括了《万寿寺》《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三个长篇,《白银时代》包括了三个中篇。这套“时代三部曲”出版发行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突发性的心脏病去世了。在“时代三部曲”中,我认为《青铜时代》写得最自信从容,我的形容是,它充分展示了王小波想象力巨大的翅膀。
其次《青铜时代》里,三部长篇的原始故事都来自唐代传奇。《万寿寺》的原始故事最早是由一个叫杨巨源写的《红线传》,后来改成戏剧,叫作《红线盗盒》,也就是红线去偷一个盒子。
在1989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唐人故事》中,已经有《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寻找无双》是后来写的。
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确定王小波这些作品的具体写作时间,虽然有那么庞大的一个热爱王小波的队伍,但是王小波的创作研究却到现在还不尽人意。他到现在没有一个创作年表,没有人研究他一些重要作品的创作时间,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很简略的年谱。
没有资料,就只能靠推论,我推论《青铜时代》这个三个长篇创作于1993年到1995年间,《万寿寺》应该是写得最晚。因为王小波曾经说过,他说写《寻找无双》的时候,还是中规中矩的,写《红拂夜奔》对叙事本身就有点着迷了,不再全神贯注地写故事,到了《万寿寺》就全然不关注故事,叙述本身成了件抒情的事儿了。
第三,王小波把自己写的《红线盗盒》的短篇小说扩充,变成了一个长篇小说,叫《万寿寺》,这样我们就有必要先讲讲唐代传奇里头的原始的红线的故事。
在唐朝的《红线传》里,主人公薛嵩原来是薛仁贵的孙子,以臂力、骑射闻名,他是潞州的节度使,红线是擅弹古琵琶,又通经史的青衣。潞州应该在今天的山西管辖山西和河北的一部分,节度使这个官名是文武双一品,等于是今天的省委书记兼军区司令。唐传奇里头的反派叫作田承嗣,也是一个节度使,管辖地是河北南、山东北。他拥兵5万,朝廷给薛嵩的重任是控制他。但是,田承嗣招募了三千军中武勇,想刺杀薛嵩,吞并薛嵩的地盘。薛嵩因此就日夜忧闷,计无所出。红线就说,我虽然是贱人,但是能解主的忧虑,这个事儿容易,主子就放我去一趟魏城,今天晚上去,明天早上就能回来。这个魏州官署应该在今天的邯郸,潞州官署应该在山西的长治,相距200公里吧。
红线就胸佩龙纹匕首,一会儿就不见了,薛嵩就背着蜡烛坐在那里喝酒,等到早晨,像一片树叶坠落,红线回来了,带回来一个金盒。红线说她半夜就到了魏城田承嗣的营帐,只见到帐下魏兵在巡逻,帐中鼾声雷动,田承嗣的这个枕头前七星剑下面开着一个金色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他的生辰八字和他的其他一些东西。古人很迷信,他觉得这个东西就决定了他的性命。这时候屋子里头的侍者其实都睡着了,她就拿了金盒回来了。
薛嵩见到金盒,喜出望外,就写了封信差人送往魏城。田承嗣见到信就非常的恐惧,于是送了3万尺丝绸,200匹马给薛嵩说,我的性命都系在你手里了,这就保全了两地的城池,万人的性命。
这个故事后来改成了戏剧,就叫《红线盗盒》。
王小波在《唐人故事》中间是怎么戏说的呢?他是竭尽戏弄薛嵩之能事。他写薛嵩为了出人头地,先做了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的男宠,后来做生意赚了钱,花重金买了一个湘西节度使的官衔,到了湘西才发觉上了宦官的当,因为这里都是穷山,连落脚地都没有。亏得红线看上他的美貌,做了他的侍妾,将自己的地盘凤凰寨给了他。
红线是苗寨酋长的女儿,而田承嗣是两湖节度使,辖地是在洞庭湖的周围。王小波写田承嗣派刺客来行刺,整个是搞笑。薛嵩先怀疑刺客是苗人,就披挂去出征,他穿着海兽皮的重甲,拿着70斤的混铁长枪,在山地上面很快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个重甲就捂出了一身的痱子,还中了暑。
后来刺客来了很多,包围了院子,红线就给他出主意,与其在园子里头被人围住,不如找个秃山头守住。两个人就背着官印,光着身子,钻地洞爬出了寨子,到了山上。田承嗣的刺客就放火烧了他的屋子,于是他就光着屁股对红线说,我作为名门之后,有辱先人。红线就说,以奴婢看,说到光屁股上山,也不是什么大悲惨的事儿,我下山借一百苗兵杀回去就是了,我什么手段都会。薛嵩就把包官印的那个红绸子当作遮羞布,跟着红线钻林子下山。到了寨子里头就听到有人在念文书,说大火已经把薛官员给烧死了,此地就由两湖给代管。
薛嵩没想到田承嗣下手这么快,面如灰土,就要笔墨写遗书,把红线托付给他的长安的朋友。他对红线说,我死后,你把我的头切下来,按腊猪头的做法,先腊后熏,做好了拿到长安,我的那帮狐朋狗友看到遗书,看到我的头,吓了个半死。他们都是信迷信的,有钱有势,你管他们要什么,他们就不敢不答应。你不是要去长安看花花世界吗?他们就能满足你。说罢,拔出剑筒里的剑就要自杀。
红线被感动了,就把剑掰成两段说,您老人家不就因为丢了寨子吗?这事儿包在小奴身上,不出几日就帮您夺回来。然后,就有了去盗盒的故事。
王小波写的这个《红线盗盒》,是一个篇幅稍微长一点的短篇,大约一万八千字。这是《万寿寺》的前传。到了《万寿寺》大约就有20万字篇幅。接下来我们再来看这个戏说怎么装进了《万寿寺》。它变成了一个套装结构,变成了“我”和薛嵩的故事。“我”是一个实习研究员,专业是史学,却不务正业写小说,还出过几本小说集。“我”骑着自行车撞到一辆面包车以后失忆了。
王小波把主角“我”的失忆放进法国作家莫迪亚诺额的长篇小说《暗店街》的语境里。莫迪亚诺是201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暗店街》是他1978年的作品, 80年代就翻译成了中文。这部小说里的“我”就是失忆了以后来寻找自己真实身份的。
王小波小说里失忆的“我”是从万寿寺开始寻找自己的,他看到自己的手稿就进入了薛嵩的故事,遇见一个白衣女人,她把他带到了家里,和他同床。她难道就是“我“的老婆吗?那“我”希望它是一件浪漫的事。而在薛嵩的故事中间,白衣女人是第一个刺客。
王小波是万寿寺为起点,用它做书名,以千年前的长安为终点,要表达什么呢?万寿寺在北京城西,建于唐朝,原来叫聚瑟寺,明朝万历年才改名为万寿寺。乾隆曾经几次在这里为他母亲祝寿。它挨着去颐和园的水道,所以慈禧到颐和园也会到这里去礼佛。
万寿寺现在是北京艺术博物馆,馆藏文物不少,中国现代文学馆就曾经借居于此。所以,王小波说这里没有僧人。
王小波逝世后,因为他写过《万寿寺》,不明白他在其中的寓意,就在这里开过一次追思会。其实万寿寺代表着王小波要鄙薄和谩骂的历史。他写慈禧之所以尊贵,是因为皇帝曾经拖着一条疲软的生殖器从她身上爬开,这个欢爱创造了历史,那个疲软的生殖器就构成了历史的脐带,很恶毒。所以,他一开始就强调,万寿寺里头飘着恶臭。最后明白,是下水道堵了,溢着粪汤。
长安就是诗意的象征,这个长安不是薛嵩生活的那个唐朝,是“我”小说中间那个长安。长安城经常下雪,雪就像整团蒲公英浮在空中,四方都是白的,只有街道是黑的,很美。“我”追随着那个白衣女人乘风而行,漫游雪中的长安城,没有捆绑,捆绑是对自由束缚的象征。
在这部小说里头,捆绑的意象用的很多。小说一共有八章,谜底其实是在不太好读的最后两章里头。在第七章里,“我”成了长安城塔里那个姑娘,被重重的锁链锁住,嘴里塞了黄连木,是薛嵩制造了爱情的云梯来进攻这座反爱情的塔,营救塔里的姑娘。
小说的八章中,前六章都是“我”在自己营造的薛嵩故事里头,薛嵩一直面临着被刺杀,到这一章反过来了。最后一章是“我”在失忆中弄清了自己的身份,薛嵩的很多情节其实都来自“我”的往事的投射,比如那辆给红线制作的囚车,其实是“我”小时候画的草图,幻想着要把心爱的姑娘关进去。
这部小说其实有一个殚精竭虑的结构,这个结构里重要的是隐喻。比如小说接近结尾的地方,长安城那座金光闪闪的塔是阳具的象征,塔里佳丽如云,薛嵩救出的那个被枷锁锁住的爱他的姑娘,后来变成了他带到湘西凤凰寨的老妓女。湘西凤凰寨草木丛生,是吸纳阳具的女阴的象征。薛嵩爱上红线后,就荒废了老妓女对他的期待。老妓女要杀死红线,夺回薛嵩,就有了请刺客来刺杀的故事。这个刺杀的情节是“我”在失忆中不断的繁衍,动机和效果经常混淆,因此很多读者如果不认真去梳理,就会觉得这是一锅混乱的粥,会读不懂。
而我也因此觉得,王小波的小说是满足了智商阅读的需求,也就是说读懂他的小说需要考验你的智商。
这个小说的谜底是在结尾。结尾是“我”终于走出了失忆,“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而回到真实,小说里写: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庸俗,于是“我”还想回到长安城里,也就是说回到他营造的那个活在自由想象的世界里去。
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叫作“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成为王小波最具传播力的座右铭了。这个诗意的世界就是自由思想展开驰骋的翅膀,只能寄托在写作中,所以他说,“纸张中间是我的铺盖卷。”
王小波对现实是悲观的,所以小说的结尾是,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章,王小波用了很重的笔墨来写“我”怎么成了“袋鼠妈妈”。他有一件又肥又大的黑呢子大衣,里头装上人就很像袋鼠。他午夜时分坐在东单公园的长椅上,那个女孩儿就裹在大衣里,两人在大衣里头肌肤之亲。他专门强调了时间是1975年的冬天,午夜巡逻的民兵有一个有意掉队,走到“我”的跟前来借火,朝“我”的大肚子努努嘴,说,“这里面还有一个吧。”王小波写说,“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有人记得,在1975年的寒夜里,水银灯光下,马路边上那一缕会心的微笑。”
这部小说主体故事在前六章,王小波把他原来戏说的薛嵩故事复杂化了。薛嵩从长安宝塔里救出了一个女子,把她带到湘西,成了管理雇佣兵的老妓女。老妓女期望薛嵩能在湘西建功立业,但薛嵩沉溺在了女色里头。营帐里头先是多了一个小妓女,小说里戏谑说,老妓女是学院派,她从来只对男人的脚说话,而不是眼睛。小妓女剃了头像男孩儿,软发难剃掉,就一缕缕地留在那里。她是自由派,放荡,她可以同时和两个士兵发生关系,一个乳房在一个士兵手里,颠覆了老妓女在营地里建立起来的秩序,被视作败类。
更让老妓女痛心的是,薛嵩见到了红线,就一心一意为她营造温柔乡,于是,老妓女请来了刺客要杀死红线,抢回薛嵩。刺客来了两波。故事演绎到最后,第六章才交代,刺客头子就是田承嗣,他假装收了老妓女的钱来杀红线,其实是想杀死薛嵩,夺取凤凰寨。
王小波在这部小说中使用了交叠的迷宫式的结构,小说里薛嵩居住的凤凰寨从高空看像个大漩涡,漩涡就是迷宫的中枢,是老妓女和小妓女住的房子。薛嵩住的地方也是迷宫:薛嵩和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失忆的“我“和莫迪亚诺小说里的桥段;“我”和薛嵩,和白衣女人,和表弟……各种各样的似是而非。
王小波是把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结构方法都灵活运用到了他故事的多样性里头。当然,故事是他思想的载体。
这部小说里,薛嵩的出场像是一个浪漫的堂吉诃德:在湘西的红土丘陵,盛夏时节,空气好像热水迎面浇来,薛嵩光着身子披头散发,腰间只有竹篾条吊起的生殖器,好像一个大蘑菇。
小说里说,把生殖器吊起来其实是一种礼节,意味着我不会侵犯你。薛嵩肩上的长枪则成了扁担,蓝天白云从天顶扩下来,天地变成了一只大碗,他就走在碗底,蓝天白云就在他的四周低垂下来。这时候,红线在水塘里肥厚的绿叶里伸出了脑袋,直截了当地就看着薛嵩的胯下。红线不穿衣服,脖子上系根红丝带,身子是橄榄色的,很浪漫。
当地盛行抢亲,薛嵩要为红线造一辆囚车,用三十年以上的柚木。三十年以上的柚木是硬木了,抛光以后,颜色和铜相仿。后来做成时,八尺见方,一丈来高,囚笼上面有葡萄藤叶子雕花,笼子里有很宽的长凳,背后有圆柱。还有为红线准备的,锁住手脚、脖子的雕花的木枷,木枷的两个部分都可以彼此滑动,错开,不妨碍手脚和脖子的动作。这显然都是性虐的工具。还要做一根将红线打晕的软木棍,打晕以后才能实施仪式化的抢亲。薛嵩就在自己脑袋上面做试验,要不轻不重,敲在脑袋上晕乎乎挺舒服,晕倒的时间正好是15分钟。
把红线抢回来,刺客就来了。刺客遇上了薛嵩屋外树上一个灯笼大小的马蜂窝,这个马蜂窝早晨吸收了雾气很重,树就会弯下来,中午才正过来,可见其大。晚上马蜂窝的气味会把萤火虫招来,就会变成一个硕大的冷光灯笼。
第一个刺客可能是男的,他只砍到薛嵩的一只耳朵,就遇到了马蜂,等到红线发现他倒在地上时,已经像水发海参一样胀大了。等到薛嵩出征回来,小说中描写他已经胀成了一头河马。
薛嵩出征,是因为他认定了刺客是苗人。他向老妓女要了装备,但是这个时候,装甲已经锈成了一块砖,打落了一堆红锈以后,才能够勉强穿上。马,原来的西域名种白马,因为总是在树林里头吃草,身上长满了青苔,肚子吃得滚圆,在林子里走,需要拨开眼前的枝条,就长出了犄角,成了水牛。都写得很好玩。
这个“堂吉诃德”刚出了寨子,就摔下牛来中了暑,甲缝里头都流出酸汤,还是原来的情节,更夸张了。
最后要处死刺客的时候,砍了头,他的头下拖着长长的食道和器官,像两根尾巴,很恶心,缺少诗意。
诗意的情节,同样的故事换一种说法,刺客就是美女。
王小波的这个小说,情节是可以不断地叙述的,换一种叙述就是把男的变成女的了。在薛嵩和红线戏水的水塘里,水里躺着一个女人,雪一样白,月亮一样亮,她赤身裸体地从池底往上浮,浮到水上,睁开眼睛,脱出水来,薛嵩半只耳朵就被砍掉了。这个女刺客后来被红线抓住了,和她独处的时候关系就有点暧昧,比如说给她吃樱桃,对她说“我想吻吻你”,摸了她的乳房大腿,还把刀放在她的赤裸的肩上,问她喜欢吗?刺客说喜欢。红线的性欲就被唤起了。
后来要杀她,薛嵩就把她的头发握起来,提起头,红线砍下了她的脑袋。情节中就写道:乳房下面,心还在跳,没了身体的头马上就没有了血色,更加洁白,这两样中间有一滩玫瑰色的血,红线闻到了一种柚子花的香味。红线看到那个脑袋冲她一笑,舔舔嘴唇,知道是招呼她,想让她吻她,她就吻了她。就像王尔德《莎乐美》里的桥段。
第一次刺杀失败以后,老妓女用鸽子送信,又叫来了一波刺客,告诉他们要注意马蜂。他们先抓住了小妓女,怕她报信,把她捆了起来,然后去杀薛嵩。这时薛嵩和红线正在做爱,红线先看到刺客,做爱中就扔出了磨刀石,击中了一个刺客,跳起来就进入了战斗状态。刺客蜂拥而至。薛嵩反应慢,还跪在那里对着虚空在做爱。直到红线在喊,“别做你的老爷梦了”,才如梦初醒,撞破了竹板墙,拿了他的大铁枪,舞得呼呼作响。那些刺客就站住,说让他多耍一会儿吧,看他能耍多少圈,他转一百圈准跪倒。很搞笑。
关键时候,红线脱身了,用一把火点着了竹楼,激怒了马蜂,蜇跑了刺客。本来马蜂黑夜是不飞的,所以,刺客选择了黑夜动手。荒唐的是,薛嵩的雇佣兵本来就烦薛嵩,被马蜂蜇伤的那些刺客要撤离,就被这些雇佣兵给堵住了。这些雇佣兵说,既然来杀薛嵩,就要把他杀死,杀不死就不能走。那些刺客于是只能回来逼问老妓女。
第二波刺客的遭遇写的最有意思的是第五章里,刺客在薛嵩营造的迷宫里被愚弄的描写。一种说法是,薛嵩喜欢造门,他家里造了无数道门,部署了多少小径,他自己都数不清。所以,刺客们就像夜间在水边觅食的鹭鸶,在一道道门里走晕了。另一种说法,薛嵩院里其实只有三道门,一条进来,一条出去,另一条家里的路,刺客们没走对,就在院里转圈。他们发现一处屋子冲进去,黑暗中间有一对眼睛,距离有一尺多,原来是进了牛棚。
薛嵩和红线在哪里呢?在离地很高的空中花园上,那个平台可以在八根柱子上升降,刺客们到了这平台底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然后,红线就调戏他们说,“大叔,你们找谁?你们点个亮吗?”刺客们于是就点上了火把,看见了囚笼里头颈、手脚都戴着木枷的红线。红线吹了一声口哨,马蜂就从刺客头顶飞下来,蜇惨了他们。
另一个方法是她叫了一声,“薛嵩,把房子放下来”,刺客们头顶上的天就平拍了下来。本来是要把他们都砸死的,但是滑轨出了问题,卡住了。于是,红线和薛嵩只能去修理机器。刺客们明白了摸回来,就杀死了红线,抓住了薛嵩,交给了老妓女。
听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有一点迷糊,这其实就是王小波的写作方法。我刚才说了,王小波的结构就像是迷宫,这迷宫里头有很多条路,情节可以走向这边,也可以走向那边,他设计了很多种情节的发展方法。
按照这种情节发展方法,薛嵩被抓住后,被套上了枷锁,押着他干活。但他经常逃跑,去凭吊红线。因为再复杂的锁,他也能打开,老妓女害怕他又会遇上一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小姑娘,就让他去造一把自己打不开的锁。他说他不会,因为他设计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解锁的方法。所以,这把打不开的锁只能是一个实心的疙瘩。薛嵩就用这个实心铁疙瘩把自己锁了起来,松不开手脚,不能跑。红线死了,他活得没意思了,巴不得像个行尸走肉。
小说里因此而引申出,整个历史其实浓缩成一个场景,就是君王问,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有个智者为了炫耀他的聪明,就说有,控制大家的意志。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没有了意志就软塌塌的成了历史的脐带。这是第五章的结局。
按照小说情节的不同解说方法,在第六章里,他还提供了另一种结局,这个结局薛嵩不是把平台降下去,而是升起来。他把护甲都穿上以后,就像一个金甲天神。但是,后面却好笑地光着脊梁和屁股。他还有一辆像导弹发射架一样的弩车,弩车上面有光学瞄准镜,这个弩车上面的箭就像是标枪。他发射的第一支箭就把老妓女和两个刺客穿在一起,成了羊肉串、三明治。第二支箭还没发射,就让红线给砍断了弓弦,因为他瞄准了小妓女,小妓女是红线的好友。
我还是喜欢第五章他被俘做锁的结局,但杀死老妓女是杀死他命运的掌控,是自由的需要。
最后,简单说说这部小说的创作特点。
首先,如前所说,这部小说组织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结构,从失忆的“我”寻找自己,来到万寿寺开始,到在长安城里找到自己结束。这个寻找过程,从阅读有关薛嵩的文字开始,进入薛嵩的故事,从各种角度改正和重写这个故事。与薛嵩感应,成为薛嵩,又寻找薛嵩的足迹,体会其氛围。这个开放性结构需要借助读者的接受美学去分析、探究。就像小说中薛嵩营造的刺客遭遇的那个迷宫,需要读者自己去寻找交叉小径的走向,寻找谜底。这个结构因此使许多习惯于从头读到尾的读者读得晕头转向,这恰是王小波的目的,这就是叙述本身成了件抒情的事儿。
其二,这部小说不仅仅在结构上体现了王小波非凡的想象力,比如他写到了分尸之刑,把人的四肢分别拴到四棵拉弯了的龙竹上面,手一松,它就弹向天空,绷成了一个平面。人还没死,就需要人来陪他,绷着的人成了一张桌子,陪着的人就坐在他身边打扑克。这时候,受刑的人的四肢在强烈的牵引下,身体就逐渐解体,比如有脱臼的声音,筋骨碎裂的声音。忽然间这个受刑的人就喊说,快,把牌拿开,这个时候肚皮就裂开了,内脏迸出,拉成了一个框子,肠子、血管、神经在框内悬空交叉,像蹦床。
又比如他写老妓女想处死小妓女的方法,先想到把小妓女头朝下埋在土里头,把脚留在地面上。她说,小妓女的脚小、白,脚后跟上有一点红,留在地面上像两株马蹄莲。然后她又想,剖开一棵软木树,取出树心,把这个女孩儿填进去,树皮上面挖一个洞,套住她的脖子,把树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树就会慢慢长起来,人树嫁接就完成了。刚开始,树皮上面有女孩的脸,慢慢脸就消失在树皮里,树皮就会变得光滑,树干就会带上女孩儿的风姿,男人能够辨别哪里是乳房,哪里是腰肢,树就会在男人抚摸下浑身发抖。
王小波的残酷不像莫言、余华,他追求趣味,所以他死后,我们《三联生活周刊》的苗炜写了一篇文章,开头就是说一个有趣的人死了,这是很多人的遗憾。他的小说能让人读得哈哈大笑,有这样本事的人不多。
第三,这部小说真是竭尽了王小波嬉笑怒骂之能事,他组织了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调侃戏弄到极点。比如老妓女拿着匕首要杀小妓女,开头以为胸口是心窝,用手指摁了摁,结果是胸骨;原来以为心脏在左边,就把小妓女的乳房推到一边去,发现下面是肋骨,也扎不透;想从肚子上往上扎,小妓女就叫起来,“别摸好吗,肠子都起鸡皮疙瘩了”,就把杀人的过程写得像一个玩笑。
我越来越觉得,王小波是在穷尽想象力后,觉得无趣了,才越写越焦虑的。一个人的想象力总是要穷尽的。
最后总结一下这部小说的知识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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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和红线的故事来自唐代传奇《红线传》,王小波在1988年就戏写了这个故事。在《万寿寺》这部长篇小说中间,用了迷宫式的结构,一个故事可以让你体会到不同的结果,需要读者的参与,很考验读者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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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这部小说将他的想象力发挥到极点,用于嬉笑怒骂,其中处处笑点,又不缺泪度。这种在明亮而不失阴暗基调下的暖幽默在中国小说中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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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其实是写真实和非真实的关系,王小波憎恶强制自由意志的枷锁,憎恶庸俗生活,他希望飞跃真实的平庸,展开自由想象的翅膀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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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部小说的结论是,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它是王小波最著名的座右铭。
撰稿、讲述:朱伟 脑图:摩西